《下沉年代》

[美] 乔治·帕克 (George Packer) 著,刘冉 译,《下沉年代

  • 当令旧体系能有效运转的规范开始解体,领导者放弃了职责,统治了近半个世纪的罗斯福共和国不复存在。这种空白被一种在美国人生活中被默许的力量所取代,那就是有组织的金钱势力。
  • 解体带来自由,相比过去,它带来更多自由,以赋予更多人——离开的自由,归来的自由,改变人生和接受现实的自由,被雇用、被解雇和涨高薪的自由,结婚和离婚的自由,破产、卷土重来和创业的自由,见风使舵、坚持到底和逃离废墟的自由,大获成功并开始吹牛的自由,以及悲惨失败然后再次尝试的自由。伴随着自由,解体也带来自由的幻象,因为所有这些追寻都脆弱得如同思想气球,在不同情境下会突然炸裂。
  • 一旦道路成型,要想换一条路走,就得耗费巨大的精神和力气。因为你已经接受了那一套思维模式,它会一代又一代地传递下去。
  • 迪恩离家后,父亲陷入了恶性循环。因为背痛、头痛和其他或真或假的微恙,他大把大把地咽下羟考酮[7]药片,那是从十几个互不相识的医生那里开到的。迪恩的母亲在丈夫的西装口袋和垃圾袋里都发现了藏着的药片。这些药片令他双目无神,还侵蚀他的胃黏膜。他会躲在书房里,假装在读宗教书籍,但其实是在服用羟考酮,然后陷入昏昏欲睡的状态。
  • 没过多久,他就意识到自己痛恨这份工作。每天结束时,他都要向办公室汇报自己停留过的每一个地方。他是一个机器人,一个数字,而公司是紧盯他的老大哥。任何个性但凡无法融入强生的模板,就会招致公司不悦。八个月后,迪恩辞职了——还没有他争取这份工作花的时间长。
  • 他陷入了一个谎言:上大学,接受好的教育,在一家《财富》500强公司找一份工作,就能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他做到了这一切,却依然苦不堪言。他逃出了父亲的囚笼,却陷了另一种劳役。他决心从头开始,走自己的路。他要创造自己的事业。
  • 他在政治里是个新人——来自新南方(根本不算南方人),现代的、中产阶级的南方,有着太空计划和封闭式社区的南方。他没有打种族议题,看上去也不太像个虔诚的教徒。亚特兰大北部城郊是诺曼·洛克威尔[4]和光导纤维产业的混合体,是尼克松在十年前的1968年总统竞选中预测过的趋势的化身:一个正在浮现的群体,聚集在阳光地带,偏向共和党。金里奇热爱航空母舰、登月计划和个人电脑,他了解这个群体。
  • 旧有的共和党系统已经过时,清高的改革者们扼杀了它;他们想要终结主仆政治,终结烟雾缭绕的房间中的政治大佬。金里奇也看到了这一切的到来——政治家们如何变成企业家,更多地仰赖关注特殊利益的政治行动委员会[9]、智库、媒体和游说者,而不再依靠党内的层级关系。
  • 华盛顿的智库和党派媒体给他留了位置,因为他曾帮他们站稳脚跟。就像他的对手一样,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办公室外面,跟有钱人厮混。他从来都不富有(在事业的大部分阶段,他都负债累累),但现在,他开始通过贩卖关系和影响力来赚钱——要想改变整个星球,他就得在两党的游说产业中抓住每一个机会。他像流水线一样地出书,八年内就出了十七本——因为美国愈发衰落,精英自由主义媒体愈发有害,世俗社会主义机器愈发激进,白宫里的民主党人愈发观点相异,而拯救美国的渴望仍未消失,被人听到的需求无法湮灭。
  • 杰夫·康诺顿个头矮小,一头棕发,聪颖勤奋,终生怀有亚拉巴马男孩身上特有的自卑情结。成长过程中,他不曾有过清晰的政治观念。
  • 那是1981年,《时代》周刊发布了名为《追逐金钱》的封面故事,讲的是工商管理学硕士(MBA)风潮,封面图是一名毕业生,学位帽的流苏由美元制成。康诺顿从来都没有过多少钱,华尔街的吸引力与白宫不相上下。MBA的全部意义就是华尔街。就像去了华盛顿却进了内政部一样,如果拿到一个精英商科学位只是为宝洁公司或IBM工作,那就毫无意义了。在他的同学看来,如果谁找到的工作是在一个实业公司,那就等于落后于其他人。
  • 前门被偷标志着她后来经常提到的一个转折点:这表明,家庭的挣扎正反映着某种更大的趋势。普通人不再拥有街道的控制权(即使赛拉克酒吧距离夏洛特街并不远),街区也变得越来越糟糕。
  • 尽管观众们受教于奥普拉那魔法般的思维方式(疫苗能导致自闭症;积极思维能带来财富、爱和成功),目睹奥普拉总是能做得更多、拥有更多,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开始享受自己最好的人生,她们并没有九栋房子,甚至可能连一栋也没有;她们不能把约翰·特拉沃尔塔称作朋友;宇宙公理让她们面对抢劫十分脆弱;她们并不总能与最好的自我协调一致;她们永远都无法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一切。然而,奥普拉让她们无法找到任何借口,因为生命中不存在随机的痛苦。
  • 拜登总会花时间跟陌生人相处,特别是当他们跟特拉华州有关时更是如此。如果你是他的家人,或者是像考夫曼一样长时间为他工作的心腹,如果你像参议员爱说的那样“流着蓝色的拜登之血”,那么他也会对你表现出强烈的忠诚。然而,如果你只是为他鞍前马后忙上几年,他会无视你、恐吓你,有时会羞辱你,对你的进步毫无兴趣,也永远不会记得你的名字。
  • 在雷的世界里,规则每天都在变化,他看不到下个月第一天之后会发生的事,那天他必须赚够租金和校服费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实是他有两个孩子,他永远无法摆脱随之而来的凶猛责任。兢兢业业、与人为善、正直行事——这些还不够,事情不会好转。他和玛丽安永远得不到回报。这是他在洗衣店中明白的另一件事。一路走来,直到某个地方,他的梦想开始破灭。
  • 致富的关键是想要变得富有,心怀一种“炽热的渴望”,教自己去尽可能具体地想象财富,学会集中精力在自己渴求的目标和手段上,消除不断侵袭的恐惧和其他负面念头。这些就是生活在资本主义和民主体系下的美国人所独有的生活经验。
  • 任何叫卖成功秘诀的人都可能是蛇油推销员。1966年,化妆品大王格伦·W. 特纳声称读过拿破仑·希尔的书,并视他为灵感来源之一,但特纳所做的只是把希尔的信息扭曲为“敢于成就伟大”,好欺骗迪恩的父母。美国人对精神和物质的饥渴总是交织在一起,这令他们容易被兜售衣物、书籍和录像的小贩所欺骗。希尔所做的只是指出人们与生俱来对自身力量的无穷信任,并将它组织成一套听上去可行的哲学体系。他让迪恩相信,自己是命运的书写者。
  • 山姆先生:山姆·沃尔顿
    • 他一穷二白。他就是这么长大的。甚至在他成为美国首富之后——1985年福布斯把这盏聚光灯的光打在他身上时,他十分厌恶,这种关注给他的家人带来了许多额外的麻烦——他仍然会停下来捡起地上的硬币。他从不喜欢奢靡的生活方式。诚实、睦邻、勤奋和节俭——这些都是他的基础价值观。每个人穿裤子时都得一条腿一条腿地穿。
    • 山姆在岳父的帮助下买下一家本·富兰克林杂货店。街对面有另一家商店,他会踱步过去,花几个小时来研究竞争对手是怎么做的。这变成了终生的习惯。山姆在纽波特的思考方式后来成了他成功的基础。
    • 人爱贪小便宜。他们永远不会放过最低价格。在战后的阿肯色州、俄克拉何马州和密苏里州周围的全白人城镇里,这一点千真万确。在任何时代、任何地点,这一点都千真万确。
    • 到1976年,他拥有一百二十五家商店,销售额为三点四亿美元。沃尔玛正以本顿维尔为圆心,从美国中部被遗忘的城镇向外扩散成一个大圆;当地的五金店和药店纷纷倒闭,沃尔玛所征服的地区形成市场饱和,以至于没有其他店可以参与竞争;沃尔玛的每家新店都千篇一律,距离公司总部的车程不超过一天,那里是配送中心所在的地方。这些商店和飞机库一样大,没有窗户;巨大的停车场铺设在田野和树丛中,远离市中心,以吸引市郊居民。精密的计算机时刻记录每一件被订购、运输和销售的商品的行踪。
    • 当工厂工作开始像洪水般流向海外,山姆先生发起了一项“购买美国货”运动,在赢得了全国各地政客和报纸的赞誉时,沃尔玛却将“美国制造”的标签贴在从孟加拉进口的服装货架上;消费者并没有停下来思考一下,正是沃尔玛通过要求极致的低价才将美国制造业驱往海外,或使其破产。
    • 在蓝白色的沃尔玛棒球帽下,那张脸像一只温顺的猛禽,随着年龄的增长,笑容越来越多。只要山姆先生还活着,沃尔玛就是一个来自本顿维尔的伟大美国故事。
    • 掏空心脏地带对公司的账本有利。在美国越来越富裕的那一部分地方——沿海城市和一些大城市——许多消费者对沃尔玛和它宽阔的过道满怀恐惧,认为那里堆积着粗制滥造但不算危险的中国商品;于是他们转去昂贵的精品商店购买鞋子和肉类,好像多付点钱就能让他们对不断蔓延的便宜货免疫。与此同时,像梅西百货这样的前中产阶级经济堡垒逐渐消失,美国开始再一次变得像山姆先生长大的乡下一样。
  • 康诺顿在1994年10月1日第一次踏入白宫西翼。那是一个周六,他穿着一套自己觉得适合在白宫度过周末时穿的行头:蓝色外套,白色衬衫,卡其裤,休闲皮鞋,就像在乡村俱乐部吃晚饭时的穿着一样。
  • 在康诺顿看来,整栋建筑都是神圣的,这种敬畏从未消退。他开始在下班后为所有想要参观白宫的熟人做导游。等十六个月后他离开时,已经游了三百五十多回。
  • 起初,当克林顿夫妇和幕僚们为自己的人生运筹帷幄、怒火中烧、战斗不休时,康诺顿几乎无事可做。他终于攀上最高峰,却无聊得要命,因为米克瓦从来没有清晰定义过他的职位。他和米克瓦办公室里的高级别会议仅有一墙之隔,但在华盛顿,这堵墙决定了一切。他接到零散的工作,每天只用花一两个小时就能完成。他十分担心自己看起来像是多余的,因此会拿着一叠文件走出白宫西翼,前往隔壁的老行政办公大楼,在走廊里走来走去、翻阅手中文件,仿佛有什么重要事务。
  • 后来,这群被称为“贝宝帮”的人继续创立了很多成功的公司:YouTube、领英(LinkedIn)、特斯拉(Tesla)、太空探索(SpaceX)、Yelp、Yammer、Slide……蒂尔从他在帕洛阿尔托的一居室公寓搬到旧金山四季酒店的公寓。离开贝宝不到一周,他就创办了一家名为克莱瑞姆资本管理公司的新基金。他作为硅谷初创公司首席执行官的职业生涯结束了,这标志着他作为技术巨头生涯的开端。
  • 这个国家的其他地区理应在蓬勃发展,华尔街和硅谷的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但罗金厄姆县和皮埃蒙特正陷入某种类似经济萧条的状态。不管怎样,全国能有多少投资银行家和软件工程师?再想想全国有多少农民吧。
  • 1998年到2004年间,百分之四十二的前众议员和半数前参议员在离职后都当了说客,开始游说他们的前同事。数以千计的国会助理在离职后也搬去了K街,康诺顿在克林顿政府中的数百名前同事也是如此。当他在1997年第一次穿过旋转门,加入华盛顿的永居阶级时,人们仍然认为游说工作是“出卖自己”。等到2009年,他从另一边推门回来,游说已经变成了某种令人羡慕甚至可能令人敬仰的职业,且毫无疑问是绕不开的——它现在已经被称为“兑钱”行业了
  • 权力夫妻可以在政府和私有领域之间交换,一个负责赚钱,一个负责爬上政府梯级,互相分享一路上得到的情报。康诺顿与一位参议员的幕僚长就一系列金融议题打过交道,后来发现他跟一个银行高管结了婚。金融圈这一小团的成员之间有着格外紧密的关系。例如有这么一对夫妻,丈夫是前任说客,如今在一个核心的参议院委员会工作,妻子以前是财政部官员,后来去了证券交易委员会。他们日夜社交,长线作战,当两人决定金盆洗手时,就能坐拥金山了。
  • 在繁荣时期的等级体系中,穷人是建筑工地上每日结算的墨西哥裔劳工,工人阶级在建筑行业工作,中下层阶级是银行出纳人,中产阶级是房地产经纪人、产权保险代理人和土木工程师,中上层阶级是土地使用权律师和建筑师,富人则是开发商。
  • 他们被宠坏了,就像她曾经被宠坏一样;所有廉价劳动都是外国人在做。她唯一的优秀雇员是像她一样的移民,他们值得信赖,并且愿意接受低薪——一个来自加拿大群岛的夜班经理,一个来自印度的家伙,还有拉丁裔清洁工们。
  • 凡·西克勒查看了他炒过的几十栋房子,情况总是一模一样:一栋废弃的房产,一个最低的购买价格,一次价格高得离谱的快速转售,一笔无人质疑的贷款,首付很低乃至为零;买家无处可寻,房子从未有人住过,贷款逾期。
  • “房屋抵押贷款债券”——由贷方出售给华尔街的捆绑贷款,它们在那里被打包成债券并再次出售给投资者,以获取巨额利润。这个术语令人恐惧,就像一种新型病毒的名字。现在,凡·西克勒明白了:正是这里的房屋贷款支持着那些债券。正是这些违约贷款对全球金融体系的存续构成了威胁。
  • 当鲁宾年纪渐长、发色渐白,他那左偏分的头发仍然茂密,而那被头发遮住、眼袋明显的双眸却变得越来越悲伤和充满疑虑。尽管华尔街成为一个越来越庞大、越来越不稳定的主宰,他仍然保持沉着稳定、瘦削灵活。尽管金融服务解除了管制,他仍然自我约束。当同行们买了第五套房子、娶了第二个老婆,并经常出现在《纽约时报》的“周日时尚”副刊中,他却避免出风头。在高盛度过半生之后,他的身家超过一亿美元,住在公园大道的顶层公寓;但他仍然穿着皱巴巴的朴素西装去上班,穿着旧卡其裤在自家周边街区出没,并且总是挤出时间阅读和钓鱼。同事们每天都听到他说十几遍“这只是一条小小的意见”。他小心翼翼地用谦卑来对冲野心,用担忧来对冲冒险。
  • 2009年1月,鲁宾辞去花旗集团的职位;在十年的顾问生涯中,他赚了一亿两千六百万美元,净资产翻了一番。2010年4月,他被要求在华盛顿金融危机调查委员会上作证。委员会成员包括布鲁克斯利·博恩,当她问到关于规范金融衍生工具的问题时,鲁宾忙不迭地同意她的每一句话。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冷静沉稳。他坐在证人桌前,穿着皱巴巴的西装,看上去焦躁不安、满眼血丝,仿佛没睡好。他向委员会解释说:“你刚才提到的我担任主席的董事会执行委员会是一个行政机构。它没有决定权。它只是在董事会会议之间召集会议。这些会议并不频繁。它不是该机构决策过程中的实质性一环。
  • 他们坐在一起聊了很久,当她谈论自己时,诺登在她身上看到了某种东西;他稍后会告诉她,那是一种她自己看不到的东西:一种原始的力量。它来自她对城东的热忱,她因它被人遗忘而愤愤不平。他认为这是一盏长明灯,能让她日复一日地投入一项并不容易的工作。她正在勇敢地跨出一大步,重新塑造自身;她也许很快会离开,但比起从哥伦布或州外来到扬斯敦的人,她更可能坚持下去。她了解当地黑人社区的故事,因为那就是她的故事。
  • 对佩列洛来说,与迪恩·普莱斯的会面证实了他过去几年来开始相信、并在他的竞选中成为信条的事情:美国的精英们已经无法为工人阶级和中产阶级的问题提供答案。精英阶级认为每个人都得成为计算机程序员或金融工程师,在时薪八美元和六位数之间没有其他工作。而佩列洛认为,美国制造的新想法将来自无名之地的无名之辈。
  • 韦德纳的脑袋总是处在即将爆炸的状态。他的脑海中充满种种景象,反映着飞快衰落、业已凋敝的盗贼统治,两个政党都在背后教唆怂恿——美国民众靠刷食品券购买的加工毒药为食;低技能工人在结构上无法再参与劳动,并且蠢得不明白他们的旧工作已不可能回来;哥谭的银行如同水蛭,将最后一滴财富从这个国家吸走;公司不受任何国家利益概念的束缚;财产法体系分崩离析;整个世界淹没在债务中。
  • 在漫长的繁荣时期,人们很容易忽视这一剥蚀的自由市场景观——康诺顿就是如此——但是当风暴吹来,没有墙壁能挡住风势,也没有树木来保护被侵蚀的水土,所有人都发出悲鸣。
  • 但凯文很快就发现银行业并不难。华尔街故意使用艰深难懂的语言来恐吓外来者,但要想成功,你只需要熟悉数学或胡说八道就可以了——熟悉前者,你可以从事交易;熟悉后者,你可以从事销售;而一个会撒谎的定量分析专家就能赚大钱。
  • 雷一直在刷推特,可是到了凌晨4点,仍然没有关于被驱逐的占领者该在哪里重新聚集的消息。他的手机电池快没电了。他孤身一人:他成了纽约的一个无家可归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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