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时期的爱情》

[哥伦比亚] 加西亚·马尔克斯 著,杨玲 译,《霍乱时期的爱情

  • 小说写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爱的故事。他们在二十岁的时候没能结婚,因为他们太年轻了;经过各种人生曲折之后,到了八十岁,他们还是没能结婚,因为他们太老了。在五十年的时间跨度中,马尔克斯展示了所有爱情的可能性,所有的爱情方式:幸福的爱情,贫穷的爱情,高尚的爱情,庸俗的爱情,粗暴的爱情,柏拉图式的爱情,放荡的爱情,羞怯的爱情……甚至,“连霍乱本身也是一种爱情病”。而透过这些爱情,小说表现的是哥伦比亚的历史,是哥伦比亚人自己破坏哥伦比亚的历史。
  • 对于越来越令他不安的记忆力衰退,他通过随时随地在零散的小纸片上快速记录来做弥补,可最后,各个口袋都装满了混在一起的纸片,难以分辨,就像那些工具、小药瓶以及别的东西。对于越来越令他不安的记忆力衰退,他通过随时随地在零散的小纸片上快速记录来做弥补,可最后,各个口袋都装满了混在一起的纸片,难以分辨,就像那些工具、小药瓶以及别的东西在他那塞得满满的手提箱里乱作一团一样。
  • 在这个由一张张不经意间拍下的照片组成的画廊里,就孕育着这座城市的未来:它将由那些性格不定的孩子们统治,并最终被他们毁灭,连一丝昔日荣耀的灰烬也不复存在
  • 和新婚时的照片相比,她此刻还能保持不变的就只剩下那一双清澈的杏核眼和她那民族特有的高傲了,但她因年龄而减损的,又因性格而弥补回来,更因勤劳赢得了更多。她觉得现在这样很好:那穿铁丝紧身胸衣、束起腰身、用布片将臀部垫高的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身体得到解放,呼吸也变得顺畅,原本什么样就表现出什么样。尽管她已经七十二岁了。
  • 两人才刚刚庆祝完金婚,谁离开谁都无法生存片刻,甚至每一刻都不能不想着对方,而且随着年纪越来越老,就越来越是如此。可无论他,还是她,都无法说清这种相互依赖究竟是建立在爱情的基础上,还是习惯使然。他们从不曾为此问过自己,因为两人都宁愿不知道答案。她早就发觉了丈夫脚步的日益蹒跚,脾气的反复无常,记忆中出现的裂痕,以及新近养成的在睡梦中抽泣的习惯,但她并没有把这些当作他最终衰老的确凿标志,而是视之为一次幸福的返老还童。她把他当作一个老小孩,而非一个难以伺候的老人。这种自欺欺人对两人来说或许都是一种上天的恩赐,因为这让他们避免了互相同情
  • 如果两人能及时明白,比起婚姻中的巨大灾难,日常的琐碎烦恼更加难以躲避,或许他们的生活完全会是另一副样子。而如果说,他们在共同的生活中也多少学到了点什么,那就是智慧往往在已无用武之地时才来到我们身边
  • 她就这样听着他,心里清楚,这些声响中没有一个是必要的。他假装无意,但其实是有意弄出这许多动静,就像她明明醒着,却假装没有醒。他的理由十分明确:他从未像这些不安的时刻里那样迫切地需要她,需要她活着,并且头脑清醒
  • 接下来的三个月里,每次他们试图解决分歧,结果都是把怒火越拨越旺。只要她不承认浴室中没有香皂,他就不打算回来;而她呢,只要他不承认自己为折磨她而故意说了谎,她就不准备接受他回来。
  • 当然,这次事件也让他们有机会联想起其他无数个朦胧清晨发生的无数次口角。一阵反感掀起另一阵反感,旧伤疤被揭开,变成了新伤口。两人都十分惊愕,因为他们痛苦地证实了,在这么多年的夫妻争斗中,他们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培养了仇恨。他甚至提出,如果有必要,他们可以去大主教先生那里做一次公开忏悔,让上帝裁决浴室的香皂盒里到底有没有香皂。这一下,本来还很好地保持了理智的她,终于爆发出一声历史性的叫喊: “让大主教先生见鬼去吧!”
  • 当他们步入老年,回忆起这段往事时,无论他还是她,都无法相信这样一个惊人的事实,即那次吵架竟是他们半个世纪的共同生活中最为严重的一次,也是他们唯一一次萌生了放弃的念头,希望开始过另一种人生。尽管现在他们老了,已经心平气和,但还是注意不去提它,因为那刚刚愈合的伤口会再次流血,仿如就发生在昨日。
  • 尽管当地并没有习惯要求来宾的穿着,更何况这还是一次乡间宴会,但女人们个个都身着晚礼服,佩戴着全套的珠宝首饰,而男人们大部分身穿深色礼服,打着黑色领带,有的还穿上了呢子长礼服。只有那些见过世面的人才会穿日常的服装,这其中就包括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
  • 大家推测洛伦索·达萨是个有钱人,因为没人知道他有什么职业,但他生活却很富足。他用真金白银买下了福音花园的房子,而修缮费用至少是他买房所用的二百个金比索的两倍。女儿在至圣童贞奉献日学校上学。两个世纪以来,上流社会的小姐们都会到那里去学习相夫教子的艺术和职责。在殖民时期和共和国初期,那里只接收名门望族的千金。但后来,那些被独立战争搞垮了的古老家族不得不向新时代的现实妥协,于是学校向所有付得起学费的人敞开大门,不再忧心她们的门第出身。但仍有一个基本条件,即入学的姑娘们必须是天主教家庭合法所生。不管怎样,那都是一所昂贵的学校,仅仅是费尔明娜·达萨在那里上学就表明了她家的经济实力,即便其社会地位未必出众。
  •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正是以这种天真的方式开始了他孤独狩猎者的秘密生涯。从早七点起,他就独自一人坐在花园中一条不易被发现的长椅上,在杏树的树荫下假装读一本诗集,直到看见那位可望而不可即的姑娘走过。她身着蓝色条纹校服,带吊袜带的长袜一直拉到膝头,脚下一双系着交叉鞋带的男士短靴,一条粗粗的辫子从后背垂至腰间,辫梢上系着一个蝴蝶结。她走起路来有一种天生的高傲,昂首挺胸,目不斜视,步履轻快,鼻翼微收,交叉的双臂紧抱着胸前的书包。她走路的样子就像一头小母鹿,仿佛完全不受重力的束缚似的。在她身旁,身穿圣方济各会的褐色修士服、系着修士腰带的姑妈以吃力的步伐紧紧跟随,不给别人留出丝毫靠近她的空当。
  • 而在同洛伦索·达萨的关系上,埃斯科拉斯蒂卡表现得更像是女孩的同谋,而非姑妈。于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出现成了她们俩私下里发明的又一种打发沉闷时光的消遣。她们每天经过福音花园四次,每一次两人都用快速的眼神急切地寻找那位清瘦的哨兵。他腼腆害羞,毫不起眼,不管天气有多炎热,始终穿着一身黑衣。他总是坐在树下假装看书。“他在那儿!”两人中最先发现他的那个会这样说,同时强忍住不让自己笑出声来。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他抬眼看她们之前。等他抬起头,看到的则是两个一本正经、与他的世界相距遥远的女人,穿过花园时甚至看都不会看他一眼。
  • 女孩正在教姑妈读书。但没有穿校服的费尔明娜·达萨变了个样,她穿着一件针织长袍,许许多多的褶皱从肩膀处垂下来,就像古希腊女子穿的袍子。她头上戴着新鲜的栀子花编成的花环,看上去就像一位头顶王冠的女神。
  •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本想把自己那读了太多遍、已背得滚瓜烂熟的七十页情书全都带给她,但后来还是决定只给她一封简明扼要的半页纸的短信。在这半页纸中,他对最为本质的东西做出了承诺,即他那可以经受住任何考验的忠诚和至死不渝的爱。他把信从长礼服的内兜里掏出来,放到备受煎熬的绣花姑娘眼前。
  • 趁年轻,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尽力去尝遍所有痛苦,”她对儿子说,“这种事可不是一辈子什么时候都会遇到的。”
  • 弱者永远无法进入爱情的王国,因为那是一个严酷、吝啬的国度,女人只会对意志坚强的男人俯首称臣,因为只有这样的男人才能带给她们安全感,她们渴望那种安全感,以面对生活的挑战
  •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被幸福弄得神魂颠倒,一边嚼着玫瑰花瓣一边读信,度过了整个下午。他逐字逐句、反反复复地读着,读得越多,吃下的玫瑰花瓣也越多,以至于他的母亲不得不像对付小牛犊一样强按着他的头,逼他吞下一剂蓖麻油。
  • 这是爱情之火熊熊燃烧的一年。无论在他还是她的生活中,除了想念对方、梦见对方、焦急地等信并回信,便再没有其他事情。在那个如痴如醉的春天,以及接下来的第二年,他们再没有面对面地讲过话。甚至于,自从他们第一次见到彼此,直到半个世纪后他对她重申自己的誓言,在此期间他们再也没有单独见过一面,互诉爱语。但在最初的三个月,他们没有一天不在给对方写信,有一段时间甚至一天两封。面对自己助燃的这把吞噬一切的烈火,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都有些害怕起来。
  • 事实上,这些信对她而言只是一种消遣,用来维持炭火不灭,但不必把手伸到火中,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却在信中的每一行里把自己燃烧殆尽。他渴望用自己的狂热感染她,用大头针在山茶花的花瓣上为她刻下微型诗句。
  • 她们各烧各的饭,所以没有人比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吃得更好,因为她们邀请他时,他总是从每个人那里挑最好的吃。每天都像过节,直到黄昏。到了那时,她们便光着身子,唱着歌,排着队去盥洗室梳洗。她们互相借香皂,借牙膏,借剪刀,互剪头发,互相换衣服穿,再把自己的脸化得跟可怜的小丑似的,出门去捕捉当晚的第一批猎物。从这时起,旅馆里的生活就变得没有人格、无情无义了,没有钱就休想参与其中
  • 这是一个庞大的家族,女人们泼辣豪放,男人们心地仁厚却容易冲动,为了荣誉往往会失去理智甚至癫狂。然而,费尔明娜·桑切斯对这段受阻的爱情盲目而义无反顾地下定了决心,不顾家人的反对嫁给了他。她嫁得那么匆忙,那么秘密,就好像不是为爱而嫁,而是为了用那块神圣的头纱掩盖某种早熟的过失。
  • 她没有理会耍蛇人向她兜售永葆爱情的糖浆时的那番饶舌,也没有理睬躺在别人大门前浑身长癞流脓的乞丐的恳求,更没有搭理试图把一条受过训练的鳄鱼卖给她的假印第安人。她走得很远,逛得很仔细,但漫无目的,每一次停下来,都仅仅是因为她喜欢不慌不忙地欣赏每一件东西的灵魂。
  • 在那一瞬间,她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对自己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她惊慌地自问,怎么会如此残酷地让那样一个幻影在自己的心间占据了那么长时间。她只想出了一句话:“我的上帝啊!这个可怜的人!”。
  • 大海如死灰一般,一座座古老的侯爵府几乎被淹没在不断增多的乞丐之中,露天的污水沟散发出死亡的味道,再也闻不到昔日那浓郁的茉莉花香。他觉得一切都变得比他走的时候更渺小,更破败,更萧条。街道的垃圾堆上到处都是饥饿的老鼠,惊得拉车的马儿走得磕磕绊绊。
  • 他在所有方面都和别人格格不入:他的革新精神,他近乎偏执的社会责任感,以及,身处这片到处是嘻嘻哈哈的老顽童的土地上,他的幽默感却异常迟钝,所有这些其实都是他难能可贵的美德,却引起了年长同事的猜忌和年轻同事暗地里的嘲笑
  • 过了很久他才学到,原来孑孓是蚊子的幼虫。而一经知晓就再也忘不掉了,因为此后他发现不只孑孓,还有很多恶魔都可以安然无恙地通过我们那天真的石制过滤器
  • 然而,他的那些有声望的朋友们,即便是那些一向对他有求必应的,也只能对这份不切实际的热情抱以同情。他们就是这样的人:一生都在喧嚷自己骄傲的出身,歌颂这座城市历史上的丰功伟绩、它珍贵的文物、它的英雄主义和它的美,却对时光对它的侵蚀视若无睹。而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与他们不同,他对这座城市的爱恋之深,使他能用真实的眼光来看待它。
  • 昔日的同学处在一个禁止她入内的天堂里,尤其是她蒙受了被开除的耻辱后,更是如此;而她也没能融入邻里之间,因为他们中没人知道她的过去,他们眼中的她仅仅是那个穿着至圣童贞奉献日学校校服的姑娘。父亲的世界里只有商人和码头搬运工,以及那些缩在教区咖啡馆里的战争流亡者,全都是些孤独的男人。
  • 而对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来说,这次演奏就像一道宽慰的符咒,因为当他把琴收进琴盒,头也不回地在死一般寂静的街道上渐行渐远时,心中感到的并不是明天即将远行,而是仿佛多年前就已抱定永不回来的决心离开了此地。
  • 一向反对追求时尚的费尔明娜·达萨,这次带回了六箱不同时代的衣服,因为那些名牌服装没能让她动心。她曾在严冬去往杜伊勒里宫参加那位锋芒逼人的高级定制服装界霸主沃斯的服装展,唯一的收获就是让她在床上躺了五天的支气管炎。她觉得相比之下拉费里耶尔的服装倒没那么浮华和张扬,但她还是做出英明的决定,到二手商店去将自己喜欢的东西洗劫一空,尽管丈夫惊恐地发誓说那些都是死人的衣服。
  • 此外,两人还带回了三段不可磨灭的记忆:《霍夫曼的故事》那盛况空前的首演;圣马可广场对面那场几乎烧毁了威尼斯所有贡多拉的触目惊心的大火,他们透过酒店的窗子痛心地亲眼目睹了那一幕;还有一月份的第一场雪时,他们匆匆邂逅奥斯卡·王尔德的情景。
  • 喘不过气来的无数经历,带着旅途的疲惫,昏昏欲睡地回到家时,港口的人们问她的第一个问题便是对欧洲的种种神奇之处有何感受,而她用一句四个字的加勒比俚语就概括了这许多个月的幸福生活: “浮华而已。”
  • 那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大教堂前见到怀有六个月身孕、对自己的新角色驾驭得八面玲珑的费尔明娜·达萨,便下定了狠心,要赢得名誉和财富以配得上她。他甚至没去考虑她已是有夫之妇这个障碍,因为他同时认定,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是会死的,就好像这件事取决于他似的。他不知道将在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会如何发生,但他把它当作一件势不可挡的事。他决心既不着急也不躁动地等下去,即便等到世界末日。
  • 自从那天一脸忧郁、虚度了二十七年光阴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到他的办公室来申请一份差事,他便用军营里那种足以让最坚强的硬汉折腰的严酷制度来考验他。可最终也没有使侄子胆怯。莱昂十二叔叔从不怀疑,侄子的这种坚韧既非来自生存的需要,也非继承了其父亲粗鲁的冷漠,而是源自一种爱的雄心,无论是这个世界,还是另一个世界中的任何艰难险阻都无法将它摧垮
  • 事实也正是如此。没有任何一种工作能击败他,不管多么艰难,多么屈辱;少得可怜的工资没有让他垂头丧气;面对上司的傲慢无礼,他也不曾有片刻失去骨子里那无畏的勇气。但他并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所有挡在他路上的人都尝到了苦果,在那副无助的外表之下,有着势不可挡的决心,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 对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来说,那晚仿佛回到了年轻时还未遭遇爱情不幸的纯真胡闹之中。然而他知道,易得的幸福无法持久,这点体会更多地是源自教训而非经验。
  • 事实上,他一直都表现得就像是费尔明娜·达萨彻头彻尾的丈夫:肉体上不忠,心灵上却死心塌地;不停地努力摆脱自己所受的奴役,却又从不让自己的背叛给她带去痛苦
  • 事实上,胡维纳尔·乌尔比诺的追求从来不是用爱的语言表达的,而且奇怪的是—至少可以说是奇怪—像他那样一个天主教的卫士,向她提供的竟然仅限于世俗的好处:安全感、和谐和幸福,这些东西一旦相加,或许看似爱情,也几乎等于爱情。但它们终究不是爱情。这些疑虑增加了她的彷徨,因为她也并不坚信爱情当真就是她生活中最需要的东西。
  • 那是她一生中最糟糕的六年,婆婆布兰卡夫人的刻薄和小姑子们的愚昧陈腐让她绝望,而如果说她的小姑子们竟没有活活腐烂在修道院的囚室里,那是因为她们已经把囚室带入自己的内心了。
  • 另一件不幸的事是竖琴。一天,布兰卡夫人说:“我不相信一个不会弹钢琴的女人会是一个体面的女人。”这很显然是有的放矢。但这次连她的儿子都表示反对,因为他最好的那段童年岁月就是在苦役般的钢琴课上度过的,尽管成年后他对此心存感激,但他无法想象自己的妻子也遭受同样的刑罚,她才二十五岁,而且又个性十足。但他从母亲那里唯一争取到的,不过就是把钢琴换成了竖琴,并且用的是一个极为天真的理由,即竖琴是天使的乐器。
  • 费尔明娜·达萨屈从于这项奢侈的刑罚,尽力用最后的牺牲避免与婆婆冲突。
  • 乌尔比诺医生找了些宏大的理由来为自己的懦弱辩解,甚至都不自问一下它们是否有悖他的信仰。他不承认自己和妻子的矛盾源于家中压抑的气氛,而是认为那源于婚姻本身的性质:一项荒谬的、只能靠上帝的无限仁慈才得以存在的发明。两个几乎完全互不了解的人,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性格不同,文化不同,甚至性别都不相同,却突然间不得不承诺生活在一起,睡在同一张床上,分享彼此也许注定有所分歧的命运,这一切本身就是完全违背科学的
  • 这对夫妻最为荒谬的是,在那段不幸的岁月里,他们在公众面前却表现得无比幸福。实际上,那正是他们战胜周围隐藏的敌意,取得最大胜利的几年。人们不甘心接受他们的那副样子:与众不同,行事新派,从而与传统秩序格格不入。
  • 所谓的世俗生活,虽然在她了解之前曾让她有过许多疑虑,但其实那不过是一套沿自传统的规矩,庸俗的仪式,事先想好的言词,在此之下,人们彼此消遣,为的是不致互相杀戮。在这个轻浮的世俗天堂,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对陌生事物的恐惧。
  • 到办公室上班;按照严格顺序与各个长期情人轮流幽会;到商业俱乐部玩多米诺骨牌;继续阅读爱情小说;星期天到墓地去凭吊。生活规律得仿佛生了锈一般,既让人轻蔑,又让人害怕,但同时也是一种保护,让他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
  • 如果说有什么东西在折磨着她,那就是一日三餐的永久刑罚。因为它们不仅仅必须按时,而且必须完美无瑕,必须符合他的喜好,但同时却又不能去问他。而如果她真的问了—依照着那无数条仪式性的家庭礼节中的一条—他就会看着报纸,连眼皮也不抬地回答说:“随便什么都行。”他说的是真心话,而且和颜悦色,自认为没有哪个丈夫比他更好商量了。可到了吃饭的时候,“随便什么”就不行了,必须符合他的喜好,不能有半点瑕疵:肉不能有肉味儿,鱼不能有鱼味儿,猪肉不能吃出疥疮似的腥味,鸡肉不能吃出鸡毛的味道。即便不是吃芦笋的季节,也得不惜代价地为他找来,为的是让他能在自己尿液的芬芳气息中怡然自得。
  • 她倚仗着她的丈夫。而此时也正是丈夫最需要她的时候。他不幸比她年长十岁,正独自跌跌撞撞地走在暮年的大雾之中,而更不幸的是,他是个男人,比她更为脆弱。
  • 他们一起克服日常生活的误解,顷刻结下的怨恨,相互间的无理取闹,以及夫唱妇随的那种神话般的荣耀之光。那是他们相爱得最美好的时期,不慌不忙,适宜得体,对于共同战胜逆境所取得的不可思议的胜利,他们比任何时候都更了然于心,也更心存感激。当然,生活还将给他们更多致命的考验,但那已经无关紧要了:他们已到达了彼岸
  • 他们生活在两个背道而驰的世界里。每当他竭力想要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时,她绝不会向前迈进一步,而是步步都朝着相反的方向。直到很长时间以后,他才斗胆设想,那种冷漠也许不过是抵抗恐惧的保护壳。
  • 在萨伯特医院教授儿童临床医学的老师曾建议他专攻儿科,因为这是最诚实的专业:小孩子们只有在真生病时才生病,和医生交流时也不会说套话,只讲具体的症状,没有半点虚假。成人则正好相反,到了一定年龄,要么是只有症状而没有真生病,要么更糟:病得很重,症状却像其他一些无关痛痒的小病。他通常都用缓和性的药剂来分散他们的注意力,把问题交给时间,让他们在暮年的一团乱麻中与自己的小毛病长期共处,最终学会熟视无睹
  • 到那时为止,他经历过的最大战斗是同自己的秃顶进行的,他一直顽强抗争,却最终落得惨败的结局。从看见缠在梳子上的最初几根头发开始,他便意识到自己被打入了地狱,这种痛苦是任何一个无此遭遇的人无法想象的。为了保住迅速荒芜的头顶的每一寸毛发,没有什么发蜡和生发水他没有试过,也没有什么信仰他没有求助过,更没有什么代价他没有付出过。他背下了《布里斯托年鉴》中关于农业的全部条文,因为他听说头发的生长和庄稼的收获周期有着直接的联系。
  • 两人契合之极。她表现的就是她本来的样子,一个在一位饱经风霜、对一切司空见惯的可敬男人的引领下,准备好去了解生活的姑娘;而他则有意识地扮演起他原本最怕成为的角色:一位年老的恋人。他从没有把她和费尔明娜·达萨比较过,尽管两人的相似之处一目了然,不止是年龄、校服、发辫和欢快奔放的走路方式,就连那高傲任性的性格都十分相像。更有甚者,曾经爱情于他最大的诱惑便是找到一个费尔明娜·达萨的替代品,可如今这想法竟被彻底地抹掉了。
  • 尽管看起来荒唐,但那的确就是他:本城最高寿、医术也最高明的医生,此外,还由于其他诸多功绩,位列本城最杰出的人士之一。他八十一岁,试图去捉一只鹦鹉,结果从芒果树杈上摔下来,跌断脊椎而亡。
  • 她想找回自我,重获半个世纪奴仆般生活中被迫放弃的一切。那种生活无疑曾使她幸福,然而丈夫一死,她甚至无法找到自我的一点点痕迹。她像是别人家中的一个幽灵,漫无目的地游荡在一夜之间变得空阔而孤寂的房子里,不断痛苦地自问,究竟谁是亡者:是死去的丈夫,还是她这个留下来的人。
  • 他曾经说过一件令她匪夷所思的事情:截肢后,患者仍能感受到已不存在的那条腿上的疼痛、痉挛和瘙痒。这正如她失去他以后的感受,虽然他已经不在了,她却仍觉得他就在那里。
  •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总是在最不该忘记的时候忘记这一点:女人们对问题中隐含的意思比对问题本身想得更多,而普鲁登西娅·皮特雷尤其如此。
  • 他唯一感兴趣的是这封信本身给了他机会,甚至是承认了他有权回复。进一步说,她其实是在要求他做出答复。这样一来,生活此刻正处于他期望中的转捩点。剩下的一切就看他的了,他十分确信,自己那持续了半个多世纪的私人地狱还会将很多生死考验摆到他面前,而他也准备好了带着前所未有的热情、痛苦和爱去面对它们,因为这将是最后的考验。
  • 所以,他像筹划最后一场决战那样,对每个细枝末节都思虑周详:一切都要与众不同,如此方能在一个于巅峰上过完一生的女人心中激起新的好奇、新的兴致和新的希望
  • 从第一个月起,他就开始给信编号,像报纸上的连载小说一样,在每封信的开头对上一封信做一小结,生怕费尔明娜·达萨看不出它们之间存在着一定的联系。此外,自从信的频率变成每日一封后,他把带有哀悼纹饰的信封换成白色的长信封,这样一来,它们看上去就像千篇一律的商业信函,不知出自何人之手。从一开始,他就准备好让自己的耐心经受更大的考验,至少,只要没有确凿的证据表明他是在用所能想出的唯一与众不同的方法浪费时间,就要坚持下去。的确,他等待着,不像年轻时那样带有种种苦痛烦忧,而是以一个坚如磐石的老人的固执等待。反正,这个老人在一家已经一帆风顺、只身前进的河运公司里也别无他事可想,别无他事可做。他坚信自己能活下去,并能完美地保持他的男性机能,一直等到明天、后天,或者永远等下去。费尔明娜·达萨最终会说服自己,她那孤独寡妇的焦虑与痛苦没有其他出路,唯有向他放下吊桥。
  • 她带着居心不良的温柔,一块块地把他肢解,按照她的喜好撒上盐、胡椒,再放上一瓣蒜、一片月桂叶,倒进切碎的洋葱和柠檬汁,在盘中腌至恰到好处,而炉子早已调到合适温度,一切都准备妥当。
  • 那是对人生、爱情、老年和死亡的思考:这些想法曾无数次像夜间的鸟儿一般扑扇着翅膀掠过她的头顶,可每当她想抓住它们时,它们就惊飞四散,只剩下散落的片片羽毛。而如今,它们就在这里,清晰明了,正如她自己原本想表达的那样。
  • 物品的贪婪使费尔明娜·达萨害怕,它们逐渐侵占着空间,代替了人,把人挤到角落里去生活,直到她把它们放进看不见的地方去。她不像别人想象的那样有条理,但她有自己的办法,一个绝望中的办法:把混乱的东西藏起来。
  • 他们看得如此清楚:这两个被死神窥视的老人,没有旁的什么共同之处,一起享有的只是对那个短暂过去的回忆,然而那个回忆早已不再属于他们,而是属于两个消失了的年轻人,那两个人足可以做他们的孙子了。她想,他最终会说服自己,会看到这梦想是多么的不现实,从而把他自己从荒唐中解救出来。
  • 乌尔比诺·达萨医生本人与他的公众形象并无差别:头脑贫乏,行事笨拙,不论喜怒都爱一惊一乍,动不动就脸红更是让人担心他的心理承受能力。但毫无疑问,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个好人,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最怕别人这样评价自己。
  • 医生的妻子却正好相反。她活跃,有一股小老百姓的机灵劲儿,一切都能做得合乎时宜且恰到好处,这使她在优雅之外更添了一点儿人情味。没有比他们更完美的牌局对手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对爱的贪婪需求由此得到了满足,他幻想自己是和家人在一起共享天伦。
  • 事实上,除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以外的任何一个男人,见此情景都一定会自问,像他这样一个跛着腿、后背像被磨破了皮的驴子一样火辣辣疼的老人,像她那样一个除了死亡已不再渴望其他任何一种幸福的女人,未来究竟还能给他们带来些什么?但阿里萨不这样想。他在灾难的瓦砾中找到了一线希望之光,因为他觉得,费尔明娜·达萨的不幸使她得到升华,愤怒使她更加美丽,对世界的怨恨使她恢复了二十岁时那桀骜的个性。
  • 为了继续活下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这个回忆折磨他。他把它从记忆中抹掉了,尽管在余下的岁月里,他时常会不合时宜地突然想起这件不幸的事故,就像旧日的伤疤带来的那种瞬间的刺痛。
  • 他们仿佛一举越过了漫长艰辛的夫妻生活,义无反顾地直达爱情的核心。他们像一对经历了生活磨炼的老夫老妻,在宁静中超越了激情的陷阱,超越了幻想的无情嘲弄和醒悟的海市蜃楼:超越了爱情。因为他们已在一起生活了足够长时间,足以发现无论何时何地,爱情始终都是爱情,只不过距离死亡越近,爱就越浓郁。
updatedupdated2021-02-142021-0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