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

刀锋》, [英] 毛姆 著, 周煦良 译

"The Razor's Edge", W. Somerset Maugham

  • 一把刀的锋刃很不容易越过; 因此智者说得救之道是困难的。 《迦托—奥义书

译本序

  • 小说不是历史,不需要反映一个时代的全貌,但它反映的那一部分,特别是其中的人物,必须给人以真实感,不能只是影子。

正文

第一章

  • 我以前写小说从没有像写这一本更感到惶惑过。我叫它做小说,只是因为除了小说以外,想不出能叫它做什么。故事是几乎没有可述的,结局既不是死,也不是结婚。死是一切的了结,所以是一个故事的总收场,但是,用结婚来结束也很合适;那些世俗的所谓大团圆,自命风雅的人也犯不着加以鄙弃。普通人有一种本能,总相信这么一来,一切该交代的都交代了。男的女的,不论经过怎样的悲欢离合,终于被撮合在一起,两性的生物功能已经完成,兴趣也就转移到未来的一代上去。可是,我写到末尾,还是使读者摸不着边际。我这本书只是追叙我过去认识的一个人,这人虽则和我非常接近,却要隔开很长的时间才碰一次面;他中间的经历我几乎毫无所知。要我杜撰些情节来补足这些脱漏,使故事读起来更加连贯,固然可以,可是,我无意于这样做。我只打算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记下来而已
  • 我写的这人并不出名;也许他永远不会出名;也许他的生命一朝结束之后,这一生留在世界上的痕迹并不比石子投入河中留在水面上的痕迹为多
  • 了解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觉得一个人除掉他本国人以外,很难说真正了解什么人。因为人不论男男女女,都不仅仅是他们自身;他们也是自己出生的乡土,学步的农场或城市公寓,儿时玩的游戏,私下听来的山海经,吃的饭食,上的学校,关心的运动,吟哦的诗章,和信仰的上帝。这一切东西把他们造成现在这样,而这些东西都不是道听途说就可以了解的,你非得和那些人生活过。要了解这些,你就得是这些。
  • 我认识艾略特·谈波登已经有十五年。他这时已是将近六旬的人,一表人才,高个儿,眉目清秀,鬈发又多又乌,微带花白,恰好衬出他那堂堂的仪表。他穿着一直考究,普通的买自夏费商店,可是衣服鞋帽总要在伦敦买。在巴黎塞纳河南岸时髦的圣纪劳姆街上有一所公寓。
  • 哪一家请客,他想厕身被请之列,或是哪一位大名鼎鼎但是有名难缠的老阔寡妇,他想拉拢点关系,就什么都做得出来:钉子照碰,冷言冷语照吃,下不了面子的地方照下得去。在这方面,他可以说是不屈不挠。只要眼睛落在什么上面,他就像植物学家寻求一株异种兰花一样,洪水、地震、瘴热、敌意的土人,什么危险都去冒,非弄到手不肯罢休。
  • 我怀疑艾略特·谈波登会和任何人成为朋友。他对别人的一切,除了他的社会地位外,全不发生兴趣。
  • 以艾略特的机伶,决不会看不出那些应他邀请的人多只是混他一顿吃喝,有些是没脑子的,有些毫不足道。那些响亮的头衔引得他眼花缭乱,看不见一点他们的缺点。我只能这样猜想,跟这些家世缅邈的人过从亲密,做这些人家妇女的近臣,给他一种永不厌烦的胜利感;而且这一切,归根结底,实起于一种狂热的浪漫思想;这使他在那些庸碌的小小法国公爵身上见到当年跟随圣路易到圣地去的十字军战士,在装腔作势、猎猎狐狸的英国伯爵身上见到他们在金锦原侍奉亨利八世的祖先。跟这些人在一起,他觉得就像生活在天地广阔的英勇古代里一样。
  • 布雷德利太太从椅子上站起来,艾略特给我引见。她年轻时当是个美丽的女子,眉眼虽则粗一点,却生得不错,眼睛很美。可是那张几乎完全不施脂粉的僵黄脸,肌肉已经松弛下来,显见她和中年发胖的战斗是失败了。我猜她还不肯服输,因为她坐下时,腰杆在硬背椅子上撑得笔直;的确,穿着她那受罪的铠甲一般的紧身衣,这样要比坐在有软垫的椅子上舒服得多。
  • 伊莎贝儿长得高高的,椭圆脸,直鼻梁,俊俏的眼睛,丰满的嘴,这一切看来都是布家的特征。人秀气,不过胖一点,大约是年龄关系,等她长大一点就会苗条起来,一双有力的长得很好的手,不过也嫌肥一点;短裙子露出的小腿也嫌肥。皮肤生得好,颜色红红的,和适才的运动以及开敞篷车回来都不无关系。人容光焕发,充满活力。十足的健康体质,嬉皮笑脸的高兴派头,对生活的满足,和从内心里流露出来的幸福感,使人看了心花儿都开。那种自如若堂的风度,不管艾略特多么文雅,和她一比都不免有点俗气。布太太那张惨白而有皱纹的脸在她的朝气衬托下,看去简直疲惫和衰老了
  • 我讲话很少,伊莎贝儿的年轻朋友拉里(我忘记了他姓什么)简直一言不发。他坐在我对面的布拉巴宗和艾略特之间,我不时看他一眼。他年纪看去很轻,和艾略特差不多高,六英尺不到一点,瘦,而且四肢长得很松弛。顶讨人喜欢相的一个孩子,不漂亮,也不丑陋,相当的腼腆,一点没有出色的地方。我觉得怪有意思的倒是,虽则进屋子来之后记得他没有说上五六句话,人却非常自如,而且奇怪的是,尽管不开口,好像也在参加谈话
  • 他有一种动人的潇洒风度,看得出为什么伊莎贝儿对他倾心。她的眼光不时落到他身上一下,从她的神情里我好像看出不但有爱,而且有喜欢。两人的眼光碰上时,他眼睛里含有一种温情,看去非常之美。没有比看见年轻人相爱更动人的了,这使我这个已届中年的人艳羡他们,同时,不懂得什么缘故,感到难受。这很愚蠢,因为以我所知,是没有什么可以影响到他们的幸福的;两人的境遇都宽裕,你想不出什么理由说他们结不了婚,而且结婚后不能一直幸福地生活下去。
  • “哦,我对他毫无成见。他的门第以及其他种种都很好。父亲原籍是巴尔的摩;过去是耶鲁大学罗曼语副教授,总之大致如此。母亲是费城教友派的一个老旧家。”
  • 伊莎贝儿穿着得极美,白绸子衣服曳着长裙,正好遮着她的肥腿;从衣服的式样上看出她有发育得很丰满的胸脯;光膀子稍嫌肥一点,可是颈项很美。人兴高采烈,明眸四射。毫无疑问是个很美很可爱的女子,但是看得出如果不当心的话,人就会胖得过头。
  • 她比其余的人都要沉默些。人不算美,但是,脸长得很有趣,鼻尖微翘,阔嘴,蓝里带绿的眼珠,赭黄色的头发,式样梳得很简单。人瘦,胸部几乎像男孩子一样平坦。大家寻开心时,她也笑,可是,态度显得有点勉强,使人觉得她并不如表面那样真正感到好笑。
  • 格雷·马图林的相貌不能算漂亮,不过动人。人看去很粗野,毫不修饰;鼻子短而扁,多肉的嘴唇,红红的爱尔兰肤色;长了一头黑发,又光又柔。浓浓的眉毛,下面衬着一双明亮的蓝眼睛。虽则身个高大,四肢五官倒也相称。假如脱掉衣服,一定是个很健美的男性胴体。看来力气想必很大,那种雄赳赳的样子给人印象颇为深刻。拉里就坐在他身边,和他一比,拉里虽则不过比他矮三四英寸,却显得孱弱多了。
  • 我想进了大学可以使我少做多少错事。在有经验的老师指导下,你可以学得快得多。你假如没有一个人指导,就会糟蹋掉许多时间,走冤枉路。
  • “你也许是对的。我并不在乎做错事。也许在那许多死胡同的一条胡同里,可以找到适合我目的的东西呢。”
  • 按照老一套行事,随遇而安,会不会好些呢?’接着,你就想到一个在一小时以前还是个有说有笑、充满生气的人,直挺挺躺在那里;就是这样残酷,这样没有意义。你没法子不问自己,人生究竟是为了什么,人生究竟有没有意义,还仅仅是盲目命运造成的一出糊里糊涂的悲剧。”

第二章

  • “我现在不能回去。我刚要入门:看见广大的精神领域在我面前展开,向我招手,我急切要去那里旅行。”
  • 我真想能够使你懂得,我向你建议的生活要比你想象的任何生活都要充实得多。我真希望能够使你懂得精神的生活多么令人兴奋,经验多么丰富。它是没有止境的。它是极端幸福的生活。只有一件事同它相似,那就是当你一个人坐着飞机飞到天上,越飞越高,越飞越高,只有无限的空间包围着你,你沉醉在无边无际的空间里。你是那样的欢乐,使你对世界上任何权力和荣誉都视若敝屣。
  • 一个人想要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却免不了要使别人不快乐。
  • 她对两人没有大吵大闹有点不甘心。这件事就这样平心静气谈妥了,就仿佛他们刚才谈的是租房子的事情一样。她觉得自己上了当,但同时微微有种满意的感觉,因为两个人的表现都非常文明。她真想知道拉里究竟是什么一种心情。可是,这始终没法知道;他那张吸引人的脸,那双深色的眼睛,她知道只是一种面具,因为尽管她认识他许多年,却猜不透他。
  • 拉里不但在解约后的第二天来吃午饭,而且做得就好像自己地位一点没有改变似的。他和平日一样随和,一样彬彬有礼,一样安静愉快。对待伊莎贝儿还是和他过去对待她一样亲亲热热的。他看上去既不感觉窘,也不心烦意乱,也不垂头丧气。
  • 伊莎贝儿也不像有心思的样子,人很快活,笑得照样轻松,照样嘻嘻哈哈地打趣,仿佛并不曾在自己一生中刚刚作了一项重大决定;而且肯定是忍痛的决定。
  • 我打算告诉你的是,有些人对做某一件事情具有那样强烈的欲望,连自己也刹不住车,他们非做不可。为了满足内心的渴望,他们什么都可以牺牲。
  • 你知道,在治学上有合群的狼,也有单身的狼。我认为拉里是那种除了走自己道路没有别的路好走的人。
  • 我在想,不管拉里碰上了什么,总之,这事使他有种人生无常和痛苦感,同时,觉得世界上的罪恶和痛苦准有一种补救办法。
  • “你们就像两个朋友要一起去度假期,可是,一个要爬格陵兰的雪山,另一个要到印度的珊瑚礁去钓鱼。显然这是办不到的。”
  • “爱情是个很不行的水手,你坐一次船,它就憔悴了。当你和拉里之间隔开一座大西洋时,你会意想不到地发现,在启程以前,好像无法忍受的苦痛,也变得轻微了。”

第三章

  • 他对这门亲事很高兴,认为从各方面看,都符合他的标准;谈起来时,就像个居孀的公爵夫人对于拉罗什富科家的幼子和蒙莫朗西家的女儿门当户对的结婚,谈得津津有味。为了明白表示自己的满意,他不惜重金买了一张纳蒂埃的法国王室公主的一幅精美画像,预备带去作为婚礼。

第四章

  • 在所有大城市里,总存在着许多自给自足的集团,相互不通音问;它们是一个大世界里的许多小世界,个个过着自己的生活,只有成员和成员之间交往过从;每个小世界是一个孤岛,中间隔着无法通航的海峡

第五章

  • “告诉你,我只能猜测,而且有可能完全错了。我觉得他是在寻求一种哲学,也可能是一种宗教,一种可以使他身心都获得安宁的人生准则。”
  • 夜晚很热,窗户都洞开。灯塔的闪光每隔一定时间扫射一下屋子。月亮下去了;等月圆时,它就会俯视着爱德娜·诺维马里的化装舞会那片空洞而嘈杂的欢乐景象。天的颜色是一种极深极深的蓝,无数的星星照得骇人地亮。
  • 一个老朋友,忠厚的朋友。想到他的一生过得那样愚蠢、无益和无聊,使我感觉难受。他参加过那么多的宴会,曾经和所有那些亲王、公爵、伯爵厮混过,现在都毫无道理了。他们已经忘记他了

第六章

  • 奇怪的是,许多人都患恐惧病。我说的恐惧并不是指怕被关闭起来或者怕站在高地方,而是怕死亡,或者更糟糕的,怕生命。他们往往看上去好像非常之健康,生活富裕,一点心事也没有,然而却被恐惧折磨着
  • 我有时觉得,这是人性中的最扰人意的一种心理倾向;有一个时候,甚至盘算这是不是植根于某种动物本能,是人类从那个第一次感到生命颤栗的原始物质继承下来的。
  • 我曾经有过很多时间在思索。我不断问自己,人生是为了什么。归根到底,我能够活着只是靠运气;我要一生有所作为,但是,不知道应当做什么。我从来没有对上帝开动过什么脑筋。现在却想起他来了。我不懂得为什么世界上要有恶。我知道自己很肤浅;我不认识什么可以请教的人,但是,我要学,所以我就胡乱地读起书来
  • 我看见一个高个子,显然是个英国人,带了一个年轻流氓进来。他有一张英国知识分子长长的疲惫的脸,稀疏的鬈发;他有着和许多人一样的幻觉,总以为只要人到了国外,你在国内认识的人就没法认出是你来。
  • “现实。你没法说它是什么,你也没法说它不是什么。它是无法表达的。印度称它为大梵天。它是无在而无所不在。万物都蕴涵它,仰藉它。它不是人,不是物,不是因。它没有属性。它凌驾在久与变之上,整体与部分之上,有限与无限之上。它是永恒的,因为它的完善与时间无关。它是真理和自由。”
  • 我这一生中碰到的离奇事情可多着。我曾经不止一次差一点儿送命;曾经不止一次几乎做下风流勾当而且自己心里明白;曾经骑一匹小马沿着马可·波罗当年通往传说中的中国那条路穿过中亚细亚;曾经在彼得堡一间整洁的会客室里一面喝俄国茶,一面听一个穿黑上衣条纹裤子的、和声和气的矮子谈他怎样暗杀一个大公;曾经坐在议会大厦一间客厅里倾听着海顿的恬静温柔的钢琴三重奏,而飞机的投弹则在外面爆炸着;但是,这些遭遇我觉得都不及眼前这样离奇:在一家花花绿绿的咖啡馆里,坐着红丝绒椅子,听拉里一个钟点接一个钟点谈下去,谈上帝和永恒,谈绝对和厌倦的没完没了的轮回
  • 但是,为什么我们西方人,特别是我们美国人,慑于腐朽、死亡、饥渴、疾病、衰老、愁恨和虚幻呢?我们的生命力是旺盛的。
  • “也许就没有什么答案,也许我不够聪明,因而找不到答案。罗摩克里希那把世界看作是神的一种游戏。他说,‘世界就是游戏,在这种游戏里,有乐有忧,有道德亦有堕落,有知识亦有愚昧,有善亦有恶。如果罪恶和痛苦在创世时就被完全排除掉,游戏还能继续玩下去吗?’我将以全力否定这种说法。我能提出的最好设想是,当绝对在这世界上表现为善时,恶也自然而然连带着出现。没有地壳灾变的那种无法想象的恐惧,你就决不会见到喜马拉雅山的壮丽景色。中国烧瓷的匠人能够把花瓶烧得像蛋壳一样薄,烧得造形那样优美,点缀上美丽的花饰,着上迷人的色彩,涂上粲然的光泽,但是,由于它的本质是瓷,他就没法改变它的脆弱性。如果失手落在地上,它就会变成许多碎片。**根据同样的道理,我们在这世界上所珍视的一切美好的、有价值的事物,只能和丑恶的东西共同存在,**你说是不是呢?”
  • 你把一粒石子投入池中,宇宙就不完全是它先前那样子。

第七章

  • 伊莎贝儿人风趣、文雅、殷勤、机智;至于格雷,不用说,是标准美国人中的精华。
  • 他没有野心,不要名;他最厌恶成为知名人士;所以很可能安心安意地过着自己挑选的生活,我行我素,别无所求。他为人太谦虚了,决不肯使自己成为别人的表率;但是,他也许会想到,一些说不上来的人会像飞蛾扑灯一样被吸引到他身边来,并且逐渐和他的热烈信仰取得一致,认为人生最大的满足只能通过精神生活来体现,而他本人始终抱着无我和无求的态度,走着一条通往自我完善的道路,将会作出自己的贡献,就如同著书立说或者向广大群众发表演讲一样
  • 拉里已经如他自愿的那样,藏身在那片喧嚣激荡的人海中了;而这片人海又是被那么多的矛盾利益困扰着,那样迷失在世界的混乱里,那样渴望好的,那样外表上笃定,内心里彷徨,那样慈善,那样残忍,那样诚实,又那样狡猾,那样卑鄙,又那样慷慨;而这就是美国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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