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荡三十年:中国企业:1978—2008(下)》

[中国] 吴晓波,《激荡三十年:中国企业:1978—2008(下)

1978-2008

第三部 1993—1997民族品牌进行曲

1993 扭转战局

  • ”1993年上半年,全国生产资料价格总指数上涨44.7%,华西村的吴仁宝就狠狠地赚了一笔。与此同时,在供求失衡的情形下,金融秩序也变得有点紊乱,地下钱庄格外活跃,民间的资金拆借利率越来越高,官方利率形同虚设,那些有门道的人如果能以9%的利率从银行贷到钱,转手就能以20%甚至30%的利率倒出去。面对这一局势,6月,朱镕基亲自兼任中国人民银行行长,央行下文严令“各企业单位必须把钱存进银行,要走正路,不许搞体外循环”。也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中央政府决心严肃处理沈太福“长城事件”——在领导者看来,如果纵容沈式融资的存在,那么金融管制根本无从谈起。

  • 带着一片赞誉声,朱镕基回到北京。第二天他就召开全国清理“三角债”电话会议,他用长途电话、传真、电报向全国各地政府下达了一道口气强硬的“军令”:“各地务必在1991年9月20日21时以前,将你省(区、市)固定资产投资拖欠注入资金情况(银行贷款、自筹资金和清理项目数),报至国务院清欠办公室。如果做不到,请省长、自治区政府主席、市长直接向朱镕基副总理汇报,说明原因。”朱镕基还明令新华社、《人民日报》、中央电视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等媒体给予监督,详细披露各地清欠的进展情况。在此后的半年多时间里,朱镕基限时清欠,令出必行,让各地官员无从躲避。到1992年5月,全国总计清理固定资产项目4283个,收到了注入1元资金清理3.5元欠款的效果。困扰中央和各地政府、企业数年的“三角债铁链”终于被解开。经此一役,朱镕基以前所未有的务实和强硬风格确立了自己的治理权威。

  • 除了靠分税制拯救危机中的中央财政之外,朱镕基另一个具有深远意义的金融决策是,力排众议实行汇率改革,让人民币大幅贬值。

  • 在朱镕基看来,中国当今的企业问题已非改革之初可比,当时只有国营企业一支力量,不把它们搞活国家当然振兴无望,而如今,乡镇企业已经异军突起,占到了半壁江山,外资企业也蜂拥而入,自是另一股可以借助的商业力量。同时,随着民间资本的日渐充沛,两大股市又可代替国家财政成为向国企输血的工具。在这种新的局势下,国营企业的改革就不应该关起门来,老是在经营体制的转变上绕圈圈,而应当将它们放到市场中去,中央政府则要在整个经济体制的重新构造上多下力气。朱镕基对陈光在山东诸城搞的企业改革十分感兴趣,专门派国家体改委副主任洪虎前往调查。也是在这一年前后,“抓住少数、放活多数”的思路开始渐渐萌芽。

  • 周叔莲在《光明日报》撰文《关于国有企业产权的两个问题》,论述“所有制是发展生产力的手段,而不仅仅是意识形态意义上的目的”。由这个判断出发,周叔莲以及其他学者提出,不能把所有的企业都抱在怀里,这样做既不必要,也不可能。国家只要抓住关键少数,搞好500~1000家大公司、大集团,就会为众多的中小企业提供广阔的生存空间。那些没有竞争力,也无关国计民生的中小企业将被“放掉”,政府将主抓那些有成长潜力、具备资源优势的大型企业及赢利能力强的产业。周叔莲的观点得到决策层的赞赏。很显然,这是一种与以往完全不同的改革思想,它意味着国营企业的改革从放权式的体制转换阶段进入了“重点扶持、其余放活”的结构调整阶段,同时深刻地影响了中国公司的成长路径。

  • 最具有象征意义的,是在2月的全国两会上,代表们就餐第一次不再需要缴纳粮票。5月10日,北京市政府正式宣布,从这一天起,取消粮票。从1955年开始,全国居民购买粮食都需要这种定额分配的票证。从此之后,各种带有明显计划经济色彩的票据从人们的生活中一一消失了。

1994 青春期的躁动

  • 而商业历史实在很难以常规的逻辑来进行复盘重演,以巨人集团当时的技术储备和制造能力,能否在惨烈的电脑价格战中立足仍是一个未知数,史玉柱敢于抛弃已有的产业成就,实施产业战略转移,也需要极大的勇气和决断力。这是一个看上去文弱寡言,而内心却仿佛堆着一座枯柴山的男人,只要有一点火星,就可以燃起他的冲天激情。在他看来,迅猛成长中的国内市场,有太多比电脑业更有商业价值的暴利行业在诱惑着他。

  • 在1994年,他首次提出了“日清日高”这个新奇的管理名词,“日清”指完成当日目标,但日清之后还有更高的目标,这就是“日高”。它的内涵是要求每一个工人和管理者学会管理自己的时间和目标。海尔的研究者们称之为“OEC管理法”(Overall Every Control and Clear),意为全方位地对每天、每人、每事进行清理控制。在人才管理上,张瑞敏提出“人人是人才,赛马不相马”。正

  • 万科再次逃过一大劫。此事让王石刻骨铭心、终生难忘。他借用美国一本财经书的书名,将资本活动家称为“门口的野蛮人”,但在客观上,这也最终迫使他下决心走专业化的道路。以后几年,他先后卖掉了饮料公司、扬声器厂和供电服务公司,而将全部心思放在房地产上。他提出了两个后来成就万科事业的战略准则:一是“两个70%原则”,即万科集团70%的盈利必须来自房地产,而城市居民住宅项目又必须在房地产业务中占到70%,这使得万科的主业特征十分清晰;二是“高于25%利润不做的原则”。

  • 王石后来的生意搭档、企业家宁高宁评论说:“在成长的道路上,万科几乎犯过所有可能犯的错误,可是它是幸运的。幸存者的幸运在于,他们在错误还没有把他们毁灭的时候醒悟了。”

  • 当时中关村几乎所有的知名电脑公司都放弃了最艰难的自主品牌经营,退而做跨国品牌的代理——长城做的是IBM,方正做DEC(美国数字设备公司),四通做康柏,而业界风头最劲的史玉柱则已经宣布转战保健品,这些对联想高层的决策都有不小的影响。就是在这一点上,公司的两大灵魂人物柳传志和倪光南发生了致命的分歧。退缩或转行,都不是他们的选择,分歧发生在突围的方向上。

  •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中国电脑以及家电产业一直在“贸易”、“制造”与“技术”的发展优先次序上摇摆徘徊。联想跟中关村的所有公司一样,都是靠贸易起家,逐渐形成工业制造能力,进而在技术上寻求进步,而家电业的海尔、长虹及科龙等公司都是从引进生产线起家,然后在市场营销上获得了成功。因此,“贸工技”和“工贸技”是两大成长模式,其中无一例外的是,技术都是核心能力中最薄弱和滞后的一环。而当这些企业逐渐壮大,与跨国公司在中国市场上展开正面竞争的时候,技术落后的现状便非常清晰地显现出来。在此刻,何去何从,敏感又无比关键。在中国企业史上,柳倪之争带有很强的寓意。它展现了中国企业家在面临国际化竞争和技术发展瓶颈的时候,做出了怎样的思考和选择。

1995 收复之役

  • 在产品制造上,他则强令杨元庆“必须把成本降下一半”。杨元庆团队居然做到了,他们推出的“中国第一款经济型电脑”在保证同等性能的前提下,比跨国品牌便宜40%~50%。杨元庆在一份报告中称:“我们把每台机器的组装成本由150元降到了38元。”《慧聪计算机商情》在评论中说:“新机箱的钢板很薄,工艺粗糙,但是造价只有200元,是进口机箱的1/8。”

1996 500强梦想

  • “抓大放小”的战略,看上去很容易理解,执行起来却绝不容易。譬如“抓大”,抓哪些大、如何抓,都是难题。在1996年,当这个战略刚刚被提出来的时候,“抓大”是跟火热蓬勃的民族企业振兴运动结合起来的,它的背后有一个光芒万丈的“500强梦想”。

  • 三九集团的赵新先是最早嗅出“抓大放小”所蕴含的商机的企业家之一。夏天,他对部下们说:“社会上有这么多资产闲置,是三九下山摘桃子的大好机会,千万不能错过,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三九是当时中国效益最好的中成药企业。

  • 由于所有的企业都处在相同的技术层面上,所以“内战”的武器还是价格战,以及一轮又一轮的以“技术创新”为噱头的“概念大战”。在之后的几年里,中国家电企业不断宣布自己实现了革命性的技术突破,有人曾经将这些“新技术”做过一个黑色幽默般的描写,譬如“光触媒空调”被宣称是“21世纪空调业的重大突破”,其实就是在过滤器上加装一张含有“活性炭的过滤网”,活性炭潮湿了,拿出来晒晒太阳,其成本不到1元钱;“无菌冰箱”被宣告是“冰箱进入绿色时代的标志”,其实是在冰箱的塑料部件上注入一些药剂,成本不到10元,却可以靠这个技术概念拉抬200元的售价;采用了“数码景深电路”的“数字彩电”,其实是把彩电技术中的电子束原理进行了一个新的概念描述;“环形立体风空调”是某大型空调企业投入上亿元开发出来的专利性技术,其实就是在风叶上装了一个定时器,让它定时上下左右变换而已。

  • 关于“一人机制”最戏剧性的一幕出现在1992年9月。国务院副总理朱镕基到三九集团视察,看后十分满意,临走时朱镕基提出要跟药厂的领导合影留念,他对赵新先说:“老赵,把你的那些副厂长叫来一起照。”赵新先说:“副总理,我这没有副厂长,领导就我一个人,我是厂长、书记、总工程师一身兼。”

1997 “世界不再令人着迷”

  • 黄琳告诉他,这部电视片名叫《邓小平》,是刚刚拍摄的,有12集。他什么也不说,只一集一集地看下去。黄琳知道他耳背,听不见,就俯身靠在他的耳边把台词一一复述。每当电视里有一些颂扬他的话时,黄琳看到老人的脸上总会绽出一丝异样的羞涩。

  • 50天后的2月19日,这个93岁的政治家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 保健品市场的信用崩盘和急速萎缩,祸及业内所有的激进企业。

  • 当我们回望1997年的时候,总是会想起德国思想家马克斯·韦伯的那句名言:“世界不再令人着迷。”(the disenchantment of the world.)在过去的十多年里,中国最出色和成长最快的企业大多数出现在日用消费品和家用电器领域。1997年发生的这些崩塌,意味着这两大明星产业的“狂飙时代”已经基本结束。

  • 当时的“抓大”思路是,“由国家主导,重点扶持若干家优势企业向财团模式发展,使之成为有国际竞争能力、代表中国实力的巨型公司”。可是日韩财团在金融风暴中暴露出的脆弱,让中央政府对这条路径彻底失去了信心。连大宇这样的企业都无法抵抗国际金融资本的袭击,那么中国的“类大宇”企业们能够逃脱这种命运吗?于是,一种新的“国退民进”的新战略出现了,它的基本思路是,国有资本从完全竞争领域中大面积退出。在一份报告中,专家们建议国有企业应该从164个竞争性行业中“坚决撤出”,同时在上游能源性行业中强势地形成垄断格局,这些行业包括钢铁、能源、汽车、航空、电信、电力、银行、保险、媒体、大型机械、军工等。在这些领域,政府将竭力排斥民间及国际资本的竞争,通过强化垄断来保证国有企业的既得利益,作为国有资本的所有者,国有企业的角色不是被削弱而是更为增强了。

  • 在晦明不定的1997年,还是有令人兴奋的商业事件发生。值得记住的起码有两件:第一件当然还是出现在互联网产业,丁磊、王志东和张朝阳三个年轻人把中国带进了“互联网元年”;另一件也很有历史意义,那个创办了深圳华为公司的任正非搞出了一个“基本法”。

  • 这年6月,26岁的丁磊在广州创办了网易公司,员工三人,注册资金20万元,办公面积7平方米。丁磊的想法很简单,如果人们要在互联网上联系,那一定要一个自己的“房间”和“信箱”吧。于是,他写出了第一个中文个人主页服务系统和免费邮箱系统,网站域名他想到用数字163来表示。至于网易怎么赚钱,他日后说:“如果当初就想靠做站点赚钱,我可能就把路走错了,当时我一心想着靠写软件赚钱。”丁磊无意中证明了中国互联网产业的一个“真理”——“唯有免费才能生存”。

  • 便是在这时,任正非想出了一个外国同行做梦也不会想到的方法:他游说各地电信局,由华为与电信职工集资成立合资企业。在华为的一份内部文件中,任正非如此阐述他的策略:“通过建立利益共同体,达到巩固市场、拓展市场和占领市场之目的。利益关系代替买卖关系;以企业经营方式代替办事处直销方式;利用排他性,阻击竞争对手进入;以长远市场目标代替近期目标……”

  • 在短短的一年多时间里,华为陡然做大,成为国内增长最快、暴利率最高的电信企业。1997年,华为的销售额实现41亿元,同比增长60%。

  • 为了组建这些合资公司,任正非日夜奔波于全国。他个性内向,脾气暴烈,不喜与人交流,但是与电信部门的谈判却无往不利,其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开出的合作条件实在让人难以拒绝。在后来的很多年里,他一直拒绝接受任何采访,屏蔽了自己与传媒界的任何关系。而在电信行业,无论是省部级官员还是一个小县城里的局长,只要是能够给华为带来业务的,他都来者不拒,亲自接待。他说:“我只见给我市场的人,因为他们是我的衣食父母。”对于竞争,他则说得更为直接:“华为的核心竞争力,就是客户肯选择我们的产品而不是别人的。”

  • 跟同时代的企业家相比,任正非的超人之处是,在从事不无争议的原始积累的同时,他也正在进行一场坚决的自我救赎。从三年前开始,他聘用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吴春波等人为华为起草一个企业战略规划。它参照当时的《香港基本法》,很有想象力地被命名为《华为基本法》。任正非要求吴春波等学者弄清楚三个问题:华为是谁?华为从哪里来?华为要到哪里去?1997年3月27日,八易其稿、103条的《华为基本法》通过最后一次审稿。日后,它被认为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企业制定的第一部企业管理大纲。

  • 在《华为基本法》中的第一条,任正非就明确提出:“华为的追求是在电子信息领域成为世界级领先企业。”

  • 《华为基本法》还确定了两条十分惊世骇俗的原则。一是实行员工持股制度,“普惠认同华为的模范员工,结成公司与员工的利益与命运共同体。将不断地使最有责任心与才能的人进入公司的中坚层”。作为企业的创始人,任正非大量稀释自己所拥有的股份。据他自己透露,“我在公司中占的股份微乎其微,只有1%左右。华为70%的管理层和员工拥有华为的股份”。二是在技术开发上近乎偏执地持续投入,任正非坚持将每年销售收入的10%用于科研开发,这在中国著名企业中是一个无人可及、无人敢及的高比例。

  • 2003年12月,史玉柱以11.7亿港元的价格把脑白金出售给北京四通的段永基。一个有趣的细节是,段永基在发布收购新闻的时候,竟直言“脑白金什么都不是”。他说:“脑白金就其技术含量来说,什么都不是。但是,就这么个东西他能卖得这么好,而且持续6年,现在还在持续增长。真的白金卖出白金价,不是本事;而把不是白金的东西卖出了白金价,那才是真功夫。

  • 2004年,上海盛大游戏在纳斯达克上市,31岁的陈天桥成为中国首富。同在上海城的史玉柱大为心动,他突然决定转战网络游戏业,按他的说法,他原本就是IT中人,现在是“回归本业”。为了熟悉网络游戏,已经42岁的史玉柱通宵达旦地泡在游戏中,竟成了一个骨灰级的玩家。当时的网络游戏有两大主流趋势:一是陈天桥创造出的点卡销售模式,二是美国游戏业的3D浪潮,几乎所有中国游戏公司都在这两个方向寻求创新和突破。只有史玉柱一眼就看到了第三条道路,他一直深信“市场大于技术”,已经被很多公司抛弃的2D游戏却可能是一块刚刚肥沃起来的土地,所以他收编了一个被陈天桥抛弃了的团队,将一款不被人看好的、几乎没有任何技术优势的2D游戏定名为《征途》。接着,他又颠覆了陈天桥的赢利模式,跟当时的所有网络游戏不同的是,《征途》是一款免费游戏,只有玩家需要添置“装备”的时候才需要出钱。

  • 史玉柱自称是“中国最著名的失败者”,因此,为了向世界证明自己,他甚至把这个目标自我崇高化,不择手段,最终蔑视社会的道德底线。这种商业成功,充满了野性的血腥、冷酷和道德麻木。史玉柱的身上,折射出这个商业年代所有的矛盾。

  • 在纽交所上市之后,史玉柱对记者说:“退休前我只会干网游这一件事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其他所有行业的中国企业家大概都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第四部 1998—2002在暴风雨中转折

1998 闯地雷阵

不管前面是地雷阵还是万丈深渊, 我都将一往无前,义无反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朱镕基,1998年

  • 吴小莉的问题是:“外界称你是经济沙皇,你喜欢这个称呼吗?”朱镕基答:“我不喜欢这个称呼。”紧接着,他讲了一番慷慨激昂、日后常常被人品味的话。他说:“这次九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对我委以重任,我感到任务艰巨,怕辜负人民对我的期望。但是,不管前面是地雷阵还是万丈深渊,我都将一往无前,义无反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闯“地雷阵”和“万丈深渊”的形容,将中国改革推向深入的艰巨性表露无遗。朱镕基将任满一届总理,他承诺在这4年内完成三件事情:一是力保人民币不贬值;二是激活经济,启动内需;三是用三年时间让国有企业摆脱困境。

  • 在两星期的托市行动中,中方投入资金1637亿港元。张五常教授用他惯有的语气评论说:“做衍生工具交易的,没有一家背后有无穷资本支持。假如是那样,你就肯定赢,但也没人敢和你做对家。中国政府在金融大鳄阻击港币汇率时放话力挺,最后那些投机的炒家被吓跑了。”

  • 1998年1月,地产业的标志性人物王石突然接到通知,让他从深圳速赴北京,有中央领导人想要接见他。当他赶到北京的时候,才知道那个人居然是朱镕基总理。王石后来回忆说,“朱总理向我询问了对房地产市场走势的看法”。日后看,这是一个很有意味的细节。

  • 如同过去的很多年一样,“国退民进”被视为拥护改革的标准动作,各地官员纷纷表态支持。在1998年年初的报刊上,处处可见官员的高调表态,江苏省省长舒圣佑提出“不求其纯,但求其佳,不要拘泥于比重问题而束缚自己”。湖北省省长蒋祝平说:“要全面摒弃那种把股份制同私有制联系在一起的传统观念,消除出售国有资产会导致国有资产流失的疑虑。”安徽省省长回良玉更是催促说:“现在是早改早主动,晚改就被动,不改没有出路。”最早搞农村土地承包责任制的安徽凤阳县更是在一年之内就把数百家集体企业全部卖给了私人,县委书记说,过去我们敢“包”,打破了农村的“一大二公”,现在我们敢“卖”,打破城镇里的“一大二公”,凤阳今后不再搞单一公有制的企业了。国有企业的退出速度和比例成了改革政绩考核的一个指标,很多城市将上百家企业一起“打包出售”以求其快。最轰动的新闻事件发生在2003年2月,西安市政府宣布一揽子出让600亿元的国有资产。

  • 辛苦创业14年、没有任何理由地被宣布“辞职”,潘宁几乎没有做任何“反抗”或解释,他迅速做出了移民加拿大的决定,从此不问科龙事。为表示自己的彻底隐退,他与科龙约法三章:“不保留办公室,不拿科龙一分钱退休金,不要科龙一股股份。”他对媒体记者发表的最后一段讲话是:“现在退下来,我觉得非常荣幸。因为好多知名的企业家,有的升了官,有的没有后继力,还有的犯了错误,极个别的上了刑场。像我这样干到65岁的企业家,屈指可数。我光荣退休,确实好荣幸。”他对外宣称有6个“退休计划”:学打高尔夫,学摄影,学开车,学太极拳,读点近代史,陪太太外游。一位科龙旧部曾记录了一个细节:老潘临别科龙时,曾“口占一绝”留赠部下做纪念:“服务乡企数十年,纵横家电愤争先。闯破禁区成骏业,寄语同仁掌霸鞭。”

1999 庄家“恶之花”

  • 在中国资本市场上,庄家这朵“恶之花”是一个制度性的产物。

  • 2000年4月13日,新浪在纳斯达克股票市场正式挂牌交易,融资6000万美元。7月5日,网易登陆纳斯达克,7天后,搜狐快速跟进。至此,中国三大门户网站均在纳斯达克挂牌上市。

  • 这年开春,已经在互联网世界里“流浪”了好一阵子的马云终于找到了正确的道路。他从北京回到家乡杭州,在城郊湖畔花园的家里创办了一家名叫阿里巴巴的电子商务网站。公司成立的那一天,家里的墙壁突然渗水了,他对大家说:“我出去找点材料。”过一会儿,他抱了一大卷旧报纸回来,然后大家一起把它们贴在墙上,就这样开始了公司的第一天。

  • 阿里巴巴的注册资本是50万元,当时总共18个人,包括马云和他的太太,每人的月薪是500元。马云对全体员工发表开业演讲:“我们要办的是一家B2B(企业对企业)的电子商务公司,我们的目标有三个。”

  • 马云的演讲很能煽动人:

    • “第一,我们要建立一家生存80年的公司。”大家一边鼓掌,一边想,“反正能不能生存80年,我们可能谁也看不到”。
    • “第二,我们要建设一家为中国中小企业服务的电子商务公司。”大家鼓掌,在这一点上谁也没有疑问。
    • “第三,我们要建成世界上最大的电子商务公司,要进入全球网站排名前十位。”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每个人的心里都在犯嘀咕,“这个目标太具体化了,就凭我们这几杆枪?”
  • 到这时,胡润和他的排行榜已经构成了一个十分有趣的商业人文现象:对财富的追逐和关注,使排行榜备受瞩目,而原始积累的灰色、排名的不科学乃至相当多人的仇富情结,则造成了观念及商业运作层面的混乱,以至每次排行榜公布,便会有税务机构前去上榜富豪的公司查税,而往往又是一查一个准儿。那些因上榜而突然曝光的顶级富豪,尤其是排在前十位的,则常常在传媒的追踪下突然显露出不该有的“尾巴”来,如仰融、杨斌、顾雏军等,都是靠富豪榜出名的,可又是在传媒的高度关注中或塌或萎,令人寒意顿生。在某种意义上,胡润的百富榜竟像极了七八年前中央台的“标王”,一夜成名靠的是它,百劫不返也是因为它,甚至有人称之为“囚徒榜”或者“杀猪榜”。

2000 曙光后的冬天

  • 石油行业是国民经济的支柱行业,根据WTO的规则,中国一旦加入该组织后,将在一两年内将成品油进口关税降至6%,3年内放开零售,5年内放开批发。为了应对这种势必出现的竞争态势,1998年,一直处于独家垄断的中国石油石化行业进行了一次大重组,组建了中国石油、中国石化两大集团公司。按当时的规划,两大企业切分了全国的油田资源和炼油企业资产,在业务上则实行以长江为界的“划江而治”。这种方案看上去既形成了上下游一体化的企业格局,又避免了面对面的业务竞争。

  • 发生在石化领域的这场令人炫目的大变局十分生动地体现了垄断领域发生的两个变革逻辑:第一个是“以国家的名义垄断,以市场的身份盈利”,在资源性行业内形成国企之间的“内竞争格局”,民营资本被全部排斥在游戏之外;第二个是在垄断前提下加快资本化运作以及与寡头式跨国资本的结合。这样的“中国故事”发生在所有国有资本控制的垄断行业,它将在2003年受到挑战,然后又在2004年得到坚实的巩固。

  • 除了发生在垄断行业的重组事件之外,这年,中国企业界最具爆炸性的新闻有三条:一是厦门远华走私案告破,二是彩电业初次出现全行业亏损,三是基金业黑幕被曝光

  • 会议上,康佳的陈伟荣怒斥说:“长虹的做法是逼着大家一起跳楼。”陈伟荣的大学同窗、创维的黄宏生劝导倪润峰说:“一个健康的生态环境,应该是先有森林,后有大树。”后者则霸气十足地回答说:“我的观点是,先有大树,后有森林。

  • 这一仗杀得是天昏地暗、空前惨烈,但是清扫战场时谁也没有想到,最大的输家竟然是挑起事端的四川长虹。倪润峰的封喉一招看上去既狠又准,但是老谋深算的他却漏算了两件事情:一是彩管公司的信用,它们多年来受品牌制造商的压榨,此次乾坤颠倒,成了争抢的香饽饽,怎肯错过百年一遇的发财机会,于是纷纷加大产能,有钱便是客,暗地里向其他彩电企业大量供货;二是华南地区的走私彩管因此火爆。这两条灰色渠道的存在,让掏出真金白银巨资囤积彩管的倪润峰看上去像是一个最大的“傻瓜”。长虹背上了沉重的财务压力,但是“断源战略”宣告失效,价格战自然也无法收到决定性的成果。经此一役,长虹元气大伤。2000年5月,倪润峰被撤换下台。

  • 2001年8月,武汉媒体报道,该市汉阳商场和21世纪购物中心推出了“按斤论两卖彩电”的促销活动。商场内的长虹、康佳、海信、海尔、TCL、金星、乐华、熊猫等10多种品牌的几款29英寸彩电分别摆在商场营业大厅,彩电上插着“1公斤30元”的醒目标签,顾客里三层、外三层地抢购着。一台29英寸的彩电包装盒标着净重52.5公斤,论斤算来,仅售1575元,比原价又降了近300元。

  • 外表谦和温润的吴教授此次语出惊人,他直接将股市比喻成了“赌场”。他说:“有的外国人说,中国的股市很像一个赌场,而且很不规范。赌场里面也有规矩,比如你不能看别人的牌。而我们的股市里,有些人可以看别人的牌,可以作弊,可以搞诈骗。坐庄炒作、操纵股价可以说是登峰造极。现在中国市场上操纵股价的一类是中介机构;一类是上市公司的某些知情人,即有内幕消息的人;还有一类就是资金的供给者,可以是银行,也可以是其他的资金供给者。

  • 吕梁故事的尾声是这样的:2000年的最后一个夜晚,他打电话约见媒体记者,声称自己正写作自述,将把真相全部大白于天下。据他说,参与中科炒作的机构多达四百多家,都“非常的有名”。全中国的媒体都屏声息气地期待他揭开那只神秘的“黑暗之盒”,吕梁会是一个说出真相的“伟大的叛徒”吗?开年后的2月3日,吕梁被北京警方在家中抓获,9日,被监视居住的他突然神秘失踪,从此再无音讯。据称,“那天他披着军大衣潜离,消失在初春亚运村川流不息的人流中”。他的结局大概有三种:至今潜藏在国内的某个地方,出逃到国外的某个地方,被人谋杀在地球的某个地方。无论死活,那个文学青年吕新建、股评家吕梁和庄家K先生都不会,或者没有机会说出所有的秘密了。

  • 倪润峰与张瑞敏、柳传志、潘宁等人,均是靠市场开拓而崛起的企业家,他们的企业尽管属于国家或集体,实则都十分弱小或陈旧,全凭其企业家的创新精神,披荆斩棘,终成一时之翘楚。然而,这些新型国有企业家都面临共同的困扰,体制、产权、决策监督、企业成就与个人利益,这些话题如一个个庞大而难解的谜团让这些国字号的当家人日日苦恼。少数先知先觉者及侥幸者逃出了藩篱,大多数成了变革的牺牲者和试验品。

2001 入世与出局

我们还太嫩, 我们公司经过十年的顺利发展没有经历过挫折, 不经过挫折, 就不知道如何走向正确道路。 磨难是一笔财富, 而我们没有经过磨难,这是我们最大的弱点。 ——任正非:《华为的冬天》,2001年

  • 在后来的很多年里,当历史学家叙述21世纪的时候,他们往往会以2001年9月11日作为起点。这几乎是一个没有预兆的日子。美国东部时间上午8点45分,一架波音767在飞离波士顿洛根国际机场不久后就被劫持,撞上纽约曼哈顿的标志性建筑——世贸中心的北楼,18分钟后,第二架飞机撞上南楼,曾经是“世界第一高楼”的世贸中心在烟雾中轰然倒塌。9点45分,接着又有飞机被劫持后撞向五角大楼一角,此次连环袭击造成3025人死亡。“9·11”事件让美国陷入了极度恐慌,同时也引起了全世界的空前震惊。来自阿富汗的恐怖主义组织“基地组织”和它的领导人本·拉登宣布对这一事件负责。

  • 申奥成功、男足出线、加入世贸组织,这一连串的大喜事齐齐挤到了2001年,令中国人在新世纪伊始就赫然有一种“大起”的感觉、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幸福和满足感。也正因为如此,“2001是中国年”的说法不胫而走。

  • 第三个值得记录的人是李书福,这个草根型的企业家意外地拿到了第一张民营企业造车许可证。

  • 这年11月9日,国家经贸委发布了第六批《车辆生产企业及产品公告》,一款名为“吉利JL6360”的陌生车型榜上有名。在汽车史上,这是一件“破天荒”的事件,因为吉利的出现意味着民营资本造汽车第一次得到了政府的正式首肯。它被解读成中国加入WTO后的重大产业开放新闻。

  • 吉利汽车的主人是38岁的浙江台州人李书福,他造汽车有三个“先天不足”:只有1亿元左右的自有资金,没有任何汽车业的经验和积累,没有得到任何的政府支持。

  • 1993年,他决心要造摩托车。当时沿海农村已经富裕起来,摩托车不仅成为年轻人追逐时髦的标志,还是货物短途运输最好的工具。李书福一点也没有做摩托车的经验,不过,他天生就是绕开红灯走的天才。没有技术,就四处挖人;没有图纸,就拆了别人的车子依葫芦画瓢。最要紧的是没有许可证,他跑到北京机械部的摩托车管理处,愣头愣脑地问:“我们想生产摩托车,是不是你这里批的?”被问的官员反问他:“你知道国家产业政策不?”李书福答:“报纸上登过。”官员笑了,“看见了不就行了嘛,你还来干什么呢?”李书福摸摸头皮不知道怎么回答了。第一次“跑‘部’”就碰壁,不过还是没有难住李书福,他很快找到一家濒临倒闭的国有摩托车厂,花钱“买”了一张许可证。李书福在摩托车上的成功源于他的“仿制才能”。当时台湾的光阳公司刚刚生产出一款踏板式摩托车,很受女性骑士的欢迎,李书福当即把它引了进来,成了大陆第一家生产该款摩托车的厂家。

  • 厂名叫波音,车型像夏利,车价仅如一辆高档丰田摩托车,1998年8月8日,李书福造出的第一款汽车“吉利豪情”正式下线。他摆宴100桌,向全国官员及经销商发出700张请柬,结果只来了一个浙江省的副省长,90多桌菜肴受到冷落。

  • 李书福长相敦厚,塌鼻细眼,十足的草根气质。在一开始,他就被媒体渲染成了一个“符号”,一个堂·吉诃德似的、随时有可能被强大体制吞没的悲情英雄,而李书福本人似乎也十分“配合”这样的形象塑造,他是一个天生的本色演员。有一年,他参加一个颁奖晚会,电视台直播,轮到获奖人李书福上台了,他走路的动作明显放慢,好像是电影里的慢动作。主持人很好奇,问他为什么会这样,他一脸茫然地说,是他们(导演)让我走得慢一点的。此言一出,满场莞尔。李书福的草根与看似木讷为他赢得了国内传媒的同情与好感。然而,在汽车界他却展现出赌性十足与杀气冲天的性情。吉利豪情一面市,就以超低的价格掀起了一场血雨腥风。当时中国的轿车定价大多在每辆10万元以上,最便宜的天津夏利售价每辆近9万元,而吉利豪情的价格仅为每辆5.8万元。有媒体询问:“消费者都在问,每辆5.8万元的轿车能开吗?”李书福听到这个问题很高兴,他反问记者:“那就是说,如果能开,消费者就都肯买吗?”吉利的入局让汽车业界头痛不已。在之前,各厂家的日子非常红火,轿车价格坚挺而上扬。“豪情”一出现,像一只土制的秤砣把上扬的涨价箭头一把拉下。李书福的竞争战略就只有很简单的一条:“做中国最便宜的轿车。”为了应战,天津夏利被迫降价,它每降一次,吉利必应声下降,杀到最后,夏利开出每辆3.18万元的“跳水价”,李书福马上挂牌每辆2.99万元。此价一出,舆论顿时哗然,业界一片寂静。

  • 就在这篇报道刊登的一个多月后,11月9日,有关部门突然增发一批汽车许可公告,“吉利JL6360”竟赫然在榜。第二天,中国在多哈会议上被正式批准加入世界贸易组织。这两条新闻几乎同时出现在各大媒体上,“中国入世”与“李书福入局”的巧合,自然引起国内外舆论的一番热烈解读。每个人都喜欢这样的联想,从政府、传媒、专家、普通公众到李书福。

  • 他还在2000年9月在杭州举办了中国互联网产业的第一次行业峰会“西湖论剑”。当时的互联网界英豪辈出,谁也不服气谁,从来没有人能够把他们招在一起开个会。马云知道靠自己的声望遍发英雄帖没有几个人会来,于是,他巧妙地请来武侠小说大师金庸亲自坐坛。王峻涛、王志东和丁磊都是十足痴迷的金庸“粉丝”,竟纷纷应允与会,这很是让东道主马云过了一把“盟主”瘾。

  • 可是,马云还是铁了心要在电子商务里一条道走到黑。日后,走出危机的马云用一贯的戏谑口吻说:“2001年以前,我们能生存下来的首要原因是我对于技术一无所知。”其实他的成功证明了一条商业铁律,那就是“所有的成功都是抵抗诱惑的结果”。

  • 这年1月,华为的任正非在《华为报》上发表了一篇6000多字的长文《华为的冬天》。在过去的2000年,华为的销售额飙升到220亿元,盈利高居全国电子百强之首。不过他已经清楚地预感到了网络经济泡沫破裂后对电信市场的连累,这位一向忧虑而极度低调的企业家在开篇就问他的员工:“公司所有员工是否考虑过,如果有一天,公司销售额下滑、利润下滑甚至会破产,我们怎么办?我们公司的太平时间太长了,在和平时期升的官太多了,这也许就是我们的灾难。泰坦尼克号也是在一片欢呼声中出的海。而且我相信,这一天一定会到来。”任正非继而用不无耸动而尖利的笔调写道:“现在是春天吧,但冬天已经不远了,我们在春天与夏天要念着冬天的问题。IT业的冬天对别的公司来说不一定是冬天,而对华为可能是冬天。华为的冬天可能来得更冷一些。我们还太嫩,我们公司经过十年的顺利发展没有经历过挫折,不经过挫折,就不知道如何走向正确道路。磨难是一笔财富,而我们没有经过磨难,这是我们最大的弱点。我们完全没有适应不发展的心理准备与技能准备。”

  • 在企业史上,任正非不是第一个写检讨和自省文字的企业家,沈阳飞龙的姜伟、山东三株的吴炳新等人都曾在企业危机爆发的时候有过同样的举措,不过,任正非却是第一个在企业还处在高速成长时期就发出“红色警报”的人。他的警告见到了成效,2001年的全球电信产业果然出现惊天大滑坡,华为的全球对手美国思科业务严重下滑,全年仅报废的库存就高达22亿美元,思科股票大跌,被迫裁员8500人,董事长钱伯斯把自己的底薪降到1美元。在这样的逆境中,及时调整、“穿上了过冬棉衣”的华为却完成了255亿元的销售额,实现利润27亿元。

  • 正是在2001年的惊涛骇浪中,23年前那个忐忑不安的解放军代表、14年前那个潦倒的创业者任正非完成了从优秀到卓越的跨越。

2002 中国制造

  • 在这年,中国被越来越多的溢美之词包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斯蒂格利茨说:“中国可以被称为整个世界经济发展的一个模式或者范例。”《华尔街日报》的评论是:“中国正在成为亚洲最重要的政治力量。”《经济学人》杂志则用数据说话:“在1995—2002年的全球增长中,美国只贡献了20%,而中国的比例是25%。”

  • 在宏观经济阳光明媚的同时,企业界却发生了一连串令人惊心动魄的公司风波——李经纬被赶出健力宝,顾雏军得手科龙,仰融出走华晨,春兰改制搁浅。这些发生在2002年的事件看上去情节各有曲折,内幕云缠雾绕,而其实质都与实施了4年多的产权清晰化运动有关。

第五部 2003—2008大国梦想成真

2003 重型化运动

  • 2003年3月5日,朱镕基在第十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上做完政府工作报告,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宣布从此退出政坛。接替他的是时年61岁的中央政治局常委、国务院副总理温家宝。

  • 自1991年临危受命赴京出任主管经济的副总理,到1998年正式接任总理,朱镕基用专业和强势的方式全面改造了中国经济,在他的任内,宏观经济一直安全地行走在“三八线”内,即通货膨胀不超过3%,国内生产总值增长始终高于8%。正是这种持续的高速成长让中国在动荡的世纪交替年代保持了“风景这边独好”的繁荣景象。他通过“分灶吃饭”,彻底改变了中央与地方的财政收入格局,进一步加强了中央集权的能力。他在国有企业的改造上更是取得了出人意料的成效,在“抓大放小”和“国退民进”战略的坚决推行中,一向萎靡的国有资本集团获得了近乎脱胎换骨般的改观。

  • 在30年的企业变革史上,朱镕基是继邓小平之后最具影响力的政治人物之一,如果说邓小平以开放的胸襟决定了中国变革的方向,那么,朱镕基则完成了路径的选择。在今后10年乃至更长的时期,中国企业一直行走在他设定好的变革逻辑中。

  • 就在他做完政府工作报告的第二天,《南方周末》以整整24版的篇幅出版了朱镕基专辑,向人们描述了一个尽职、强势、充满忧患意识、有时还略显悲情无奈的中国总理。朱镕基在任内巡视各地时,一向秉持“不题词、不剪彩、不受礼”的“三不”原则,实在推托不过,就只写“朱镕基”三字而已。他仅有的几次“破戒”,均可见其内心的忧虑。

2004 表面的胜利

  • 某种意义上,这位来自香港的、敢于放言的金融学教授对开始于1998年的产权清晰化运动进行了一次“总清算”。他的结论是:“我不反对国企改革,但是目前有些国企通过‘国退民进’,将国有资产以贱卖的方式(包括MBO)转成私人资产以提高效率的做法是我所反对的。当前这种利用法制不健全的空当,合法地侵吞国有财产的现象,和当初俄罗斯私有化运动极为类似。”语锋犀利的郎教授还打了一个很生动的“保姆”比喻——“我的家又脏又乱又差,找来一个保姆,帮我把家收拾干净了,她算是有功劳,可是这个家突然就变成保姆的了。这是一件很荒谬的事情。”据此,郎咸平提出三个观点:必须暂停产权交易、必须禁止MBO、民营企业与国有企业争利问题不是当前经济改革的重点。

  • 1984年被称为“中国现代公司的元年”,海尔、联想、万科、四通、科龙、健力宝和牟其中的南德均创建于1984年。对于商业研究者来说,20年是一个具有指标意义的年份。1982年,年轻的麦肯锡顾问汤姆·彼得斯与罗伯特·沃特曼出版了改变当代管理潮流的《追求卓越》,其研究方法便是以20年间成长性最好的43家美国企业作为基本分析样本,从而归结出了卓越公司的八大属性。不过,当人们把目光投注到这些名声显赫的“中国20年公司”的时候,看到的事实却是,它们都无一例外地身陷于成长的突围期,成长路径的惯性让这些一度十分成功而自负的公司开始陷入集体徘徊。

  • 1998年前后,王石突然被查出患上了一种很奇怪的心血管疾病,医生断言,最长一年,他一定会坐上轮椅。突如其来的疾病彻底地改变了王石,这位身上流淌着强悍的军人(父亲)和游牧民族锡伯族(母亲)血液的男人开始重新思考生命与商业的意义。他在自己的“王石online”网页上引用捷克前总统兼思想家哈维尔的一句名言:“病人比健康人更懂得什么是健康,承认人生有许多虚假意义的人,更能寻找人生的信念。”便也是从这时起,“病人王石”疯狂地喜欢上了有利于心脏和血管扩张的登山运动。他发誓要登遍全球各大洲的最高峰。2002年2月,王石登上非洲最高峰乞力马扎罗峰,5月,登上北美最高峰麦金利峰。2003年5月,52周岁的他成功登顶珠穆朗玛峰,成为登顶珠峰年龄最大的中国人。

  • 万科的具体事务都交给了比王石小14岁的郁亮打理,这是一位毕业于北京大学国际经济系、有着干练的财务与管理才能,同时又颇有理想的年轻人。一个奇妙的现象发生了,王石离万科越远,他对万科的影响力和品牌贡献越大,对高度的追求和无所畏惧的浪漫气质竟让万科跟王石一样成了中国公司中的一个“另类榜样”。

  • 在发言中,张瑞敏第一次对几年来的质疑给出了回应。他说:“如果没有来自方方面面对海尔的质疑甚至个别的恶意中伤,就没有今天思考更加冷静、思维更加缜密、心理承受能力更强、可以更加有能力驾驭复杂局面的海尔,我认为这是好事。这些质疑不管对错,对海尔都是一种提醒,我们会更好地思索这些问题。‘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一片赞扬声中企业不可能很好地生存。”

  • 在并购新闻公布一周后的12月15日,联想举办20周年纪念大会。柳传志在登台演讲的一开始就把历史拉在了一起:“1985年年初,我第一次参加IBM的个人电脑代理商会议,端坐在最后一排,怀着科技人员刚刚下海的心情,紧张而兴奋,这是一个新事业的开始。20年后,2004年年底,我代表联想集团,在收购IBM全球PC业务的文件上签字,感受到全中国乃至世界目光的注视,同样让我感到紧张和兴奋。这是联想两代人梦想的实现,同时又是一个新的事业的开始。

  • 股权分置改革的历程颇似20世纪80年代后期的物价闯关及20世纪90年代后期的企业产权变革,它体现了中国这场改革运动的“不争论特征”:每当某一重大改革被激烈争辩和强行推进的时候,往往成效甚微、陷于流产,甚至可能造成社会的动荡和舆论的紊乱,而当所有争论者都已经精疲力竭的时候,改革却会在最不经意的时刻取得突破。其演进的路径选择往往小于人们之前的猜想。

2006 资本的盛宴

2007 大国崛起

  • 再放大了看,水体污染又是环境恶化的一个缩影。在持续高速发展的同时,高污染与高能耗成为大国崛起中两个令人尴尬的伴生物。世界银行的一份报告称,在全球20个污染最严重的城市中,中国占16个。伴随着经济的成功,环境污染的严重程度已经到了让人难以忍受的地步。

2008 正在展开的未来

  • 30年来的中国商业界,已面目全非。1979年,8家大型国营工厂被选为全国首批企业改革试点,如今6家不复存在,两家难言辉煌,它们都没有成为成功的涉水者。在20世纪80年代,曾经叱咤一时的改革风云人物,如年广久、步鑫生、张兴让、马胜利等,都成了沉寂的“历史人物”。而在20世纪90年代涌现的众多商界英豪,如牟其中、褚时健、潘宁、李经纬等,或沉或浮,俱成过眼云烟。一些曾经是改革标杆的地方和名词,如“温州模式”、“苏南模式”及“蛇口经验”等,也已失去光彩逼人的先发效应。30年来,人们曾经激烈争辩的“姓社姓资”问题,如今早已达成共识,很多冒险者为之付出代价甚至失去生命的“禁区”,在今天看来,都已是寻常之事。历经数轮成长周期的洗礼,经济变革的主题及公司成长的路径,几度转轨变型,往往超出人们的预想。中国企业跋涉在一条十分独特的市场化道路上,它们在一系列看似偶发的历史事件和社会变革过程中(譬如“特区”的开设、乡镇企业的意外崛起、亚洲金融风暴的发生、互联网经济的诞生以及十分特殊的资本市场等)不断适应、顺势前行。在这场精彩而多变的历史进程中,根本观察不到经济学家津津乐道的“客观规律”

  • 如果说这个历史进程有什么共同点,那么,最显著的有两点。

    • 第一点是全体国民及政府的求富渴望、对贫穷现状的坚决告别和对现代化的强烈追求,成为所有人从未动摇过的价值追求,人们可以“摸着石头过河”,也不管你是白猫黑猫,只要能够抓住老鼠就是好猫,道理有千条万条,发展是最硬的一条。正是在这种整体共识下,任何曲折与反复最终都被一一克服。在某种意义上,30年的中国经济奇迹,是一种无比务实的经验主义价值观的胜利。
    • 第二点就是各个利益集团围绕财富、权力和成长空间进行的博弈、妥协与交融。从变革的第一天起,三大资本集团的竞争格局就已经出现。国有企业力图提高效率,摆脱体制束缚。它背靠雄厚的国家政策和资源支撑,处在得天独厚的竞争高位上,最终靠强势的垄断战略实现了脱胎换骨般的成就。跨国资本一直受到青睐,有人甚至认为中国患上了“外资依赖症”。它先是在税收、用工和土地政策上享受了优惠,继而在行业准入上优先,然后又在垄断领域的资本开放中猎取了惊人的利益,现在已经成为中国经济不可或缺的力量,也是一种特别意义上的“中国企业”。
  • 时光对每一个人、每一个时代而言,都具有同样的意义。昨日的叛逆,会渐渐演变成今日的正统,继而又“供养”成明日经典。所不同的是,点燃的光芒将渐渐烧成灰烬,人们则越来越少追究光芒被点燃的起源。

  • 不过,更多的人也许会辩护说,我们最宝贵的财富正是这一段携手走过的从前,这份经历包罗万象,有汗水泪水血水,有蜜汁苦水狼奶。它催生了一个时代的伟岸和壮观,也同样滋养了世故、丑陋和空虚。我们遭遇的是一个空前复杂而大半面目未清的时代。急速变化的世界,怅然若失的个人命运,传统与现代,个人与群体,不同利益集团的冲撞和考问,这是30年的成长底色;“一年改变不如想象,五年改变难以想象,十年改变不敢想象”,这是30年的演变惊叹。在这段创世纪般的大历史里,我们每一个人从来都不是观光客,伟大的梦想将继续从茫茫无边的草根中轰然诞生,那种追求世俗的本身,也具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浪漫主义诗意。

  • 在通往未来的道路上,这个正在生成的崭新的世界,一定还藏着我们尚未知晓的答案,也许最好的尚未来临,也许繁荣生成的时候,腐烂已经开始。

  • 尽管有着种种抱怨、失落和焦虑,但是,过了很多年后,我们也许仍然要说,那是一个好的时代。因为,它允许新的可能性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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