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 著,张俊贤 译,《毛姆写作笔记》,黑龙江美术出版社,202004
1897
- T在某个火车站。一个女人走到他面前,说T曾在一次刑事诉讼中起诉过自己,而当时他特别和善,因此她想感谢T。她当时最想做的就是让T相信自己是清白的。T则对她的样貌没有任何印象。于她而言,那是一场悲惨可怕的折磨,对于T,却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1901
- 生命的尽头。就像人在傍晚读书,他读啊读啊,没有发现光线在变暗,后来,他突然停下来片刻,才发现天都黑了;光线太暗了,他再低头看书的时候,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书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 自然选择所做的这些努力,都是为了什么呢?所有这些社会活动,除了帮助芸芸众生获得食物、繁衍生息之外,还有什么好处呢?
- 有时我会在夜里自问白天都做了些什么,有什么新思想或新观点,有什么特别的情感,是什么让它与众不同;而大部分时候,一天对我来说都显得无关紧要、毫无裨益。
- 我很乐意把生活看作一局国际象棋游戏,它的基本游戏规则不容讨论。没人问为什么马可以这样奇怪地跳来跳去,为什么车只能走直线,为什么象只能斜着走。这些规则是死的,人们只能接受,下棋的时候必须遵守。抱怨规则的话就太蠢了。
- 每一代人都认为,前一代人比自己这代更有活力,品德更加高尚。人们总在抱怨世风日下,在希罗多德(Herodotus)的史学著作中,在罗马共和国晚期作家的作品里,在蒙田(Montaigne)以及当今作家的文章里都能找到这种抱怨。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人们讨厌变化,恐惧变化。习惯会变,但人不变。
- 前一代人的假设往往就成了下一代人的信条,此时若去怀疑它们就有些荒唐。但是再过一代,人们就会发现它们无用、过时、荒谬,于是弃之不顾。
1902
- 在我看来,平凡的人类并不适合永生这样伟大的事情。人类有着自己的一些小热情、小美德和小恶习,与这个平淡无奇的现实世界非常相称。但永生的概念太过宏大了,不能用如此小的模子铸造出来。我不止一次目睹人们死去,或平静,或悲惨,但在他们临终前,我从未见过任何能够表明他们精神永恒的迹象。他们就这么死去,和一条狗死去没什么两样。
- 对待人生,除了保持幽默,随遇而安,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态度更能让人心安了。
1908
- 成功。我认为它对我不会有任何影响。比方说,我总是期待着它,而当它到来的时候,我会觉得它是件很自然而然的事情,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对我而言,它唯一一个不容置疑的价值,是让我摆脱从未离开我脑海的对经济方面的担忧。我讨厌贫穷,我讨厌为了收支相抵而不得不攒钱。我想我没有十年前那么自负了。
- 他是个慈善家。他的工作很重要,意义深远。他工作勤奋,公正无私。他虽平凡,却也伟大。他把酒看作一种祸害,尽管他很忙,但还是抽出时间在全国各地进行戒酒讲座。他不允许他的家人碰酒。在他的房子里有一个房间是锁着的,不允许任何人进入。有一天他突然去世了,葬礼结束后不久,他的家人就把房间的门撬开了,一直以来他们对这个房间都很好奇。他们发现里面到处都是空瓶子,有白兰地、威士忌和杜松子酒的酒瓶,也有查特酒、法国甜酒和莳萝利口酒的酒瓶。很明显,他把瓶子一个接一个地带了进来,喝掉了里面的酒却不知道怎么处理酒瓶。我真想知道当他做完戒酒班的讲座回到家,在锁着的门后啜饮着绿色的查特酒时,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1917
- 他有着强壮的体魄,与之对应的是他坚毅的性格。他冷酷、明智、谨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说到底,他身上有一些可怕的东西。他那想象力丰富的脑子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想法,既微妙又大胆。他的工作错综复杂,他则把自己当作一个艺术家,从中取乐。当他跟你讲他设想的一个计划或者他的某次成功脱险经历时,他的蓝色小眼睛就会闪闪发光,脸上露出魔鬼般的笑容。他对人的生命有一种英雄式的漠视,会令你觉得,为了这个事业,他会毫不犹豫地牺牲他的朋友或儿子的生命。没有人能怀疑他的勇气,艰难险阻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他都可以轻松面对,不仅如此,他还能以同样的心态去面对困苦和无聊。他是个勤俭节约的人,可以长时间不寝不食。他从不爱惜自己,也从不会想到去爱惜别人。他的精力充沛得惊人。他虽然冷酷无情,但看上去脾气很好;他能够随意杀死一个人,却丝毫不表现出对那个人的敌意。如果忽略掉他对上等雪茄的极度渴望,他似乎只有一种激情,那就是爱国主义。他有很强的纪律性,无条件地服从领导指示,也要求下属无条件地服从自己。
- 我对学习一门语言有自己的看法。我认为只要能流利地阅读和谈论日常生活中的琐事就够了,再学下去也是浪费时间。若要真正地熟悉一门外语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而这些努力得不偿失。
- 健康的人能够发挥他所有的才能,他自己内心感到幸福,也努力为他人创造幸福;他充沛的生命力使他能够利用和完善大自然赋予他的天赋;他成熟的智力使他的思想变得复杂,从而更加充实;他的想象力使他能够掌控时空;他的感官经过良好的熏陶和教育,能够更好地发现世界的美。他越来越完整。但是苦难会压抑活力,使道德的线条变得更加粗糙,而不是愈发精细;它不会使人进步,反而会使人变坏。有时候苦难的确能教会我们忍耐,而忍耐也的确能够陶冶情操。但是忍耐不是一种美德,它只不过是为了达到目的而使用的一种手段,仅此而已。
1921
- 如果人们能记住他,那一定不是因为他演的戏剧,而是因为他的那句话——“the long arm of coincidence(无巧不成书)”
1936
- 每个人都给了我同样的答案:这对他们没有任何影响。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因火山喷发而破产,他们的一切都付之一炬了,但当他们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后,还是尽最大的努力去继续生活,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们对信仰的虔诚没有增减,他们既没变善良也没变邪恶。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人类有一种韧性,一种健忘的力量,或者也许仅仅是一种迟钝,这样人类才得以从自诞生以来所遭受的无数恐慌中幸存下来。
1937
- 爱伦·坡以为自己动动脑筋便可以获得故事的新奇性和独创性。他错了。不断地改变自己是获得新生的唯一途径,而保持原创性的唯一途径是增加、扩大并深化你自己的个性。
1941
- 旅美外国人一定会注意到,尽管大多数人都认识一大群人,但很少有人有真正的朋友。他们有生意上的伙伴、打桥牌的牌友、高尔夫球场上的玩伴,有一起钓鱼、射击或航海的伙伴,有一起喝酒的酒友、一起战斗的战友,但也就仅此而已。
- 她热情地问我:“出名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我想这个问题我已经被问过二十次了,我从来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是今天,我突然想到了答案,只是太迟了。 “这就像有人送你一串珍珠。它很漂亮,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如果你还能想起它的话,你就会怀疑它们到底是真的还是人造的。” 现在我已经准备好了答案,但我也不指望会有人再问我这个问题了。
- 人生既悲剧又琐碎,人生就是一出通俗剧,剧中人们最高尚的情感也不过是为了激起庸俗观众的廉价情感而已,太悲哀了!
1944
- 很明显,除非一个人很健康,否则他不能指望自己的老年时光过得有多快乐。此外,他还得有足够的收入,这份收入不必很高,因为一个人的必需品并不太多。恶习才是费钱的,而人在年老时很容易变得有德行。但要是又老又穷,那就太糟糕了,在生活必需品上依赖别人更糟糕。
- 我有很好的记忆力(除了记不住名字和面孔),我几乎能过目不忘。我这样也有不好的地方,现在我已经把世界上所有伟大的小说都读了两三遍,再读它们的时候就没那么津津有味了。
- 当我想到浩瀚的宇宙、无数的星星、数光年的空间时,我的心中充满了震撼,但我的想象力有限,实在无法想象它的创造者。我愿意把宇宙当作一个人类智慧无法解开的谜团。对于生命的存在,有的人认为存在一种“心身”物质,它是生命的萌芽,而这种物质“心”的方面是“进化”这一复杂过程的根源,这一观点,我并不排斥。但这一切的目的(如果有目的的话)是什么,这一切的意义(如果有意义的话)是什么,对我来说,仍然一如既往地难以窥探。我只知道,哲学家、神学家或神秘主义者对它的任何说法都无法说服我。但是,如果上帝存在,并且关心世间之事的话,那么他一定足够通情达理,能够像一个理性之人一样宽容地对待人类的弱点。
- 我这一辈子过得还是相当不错的,也许比大多数人的生活都好,但我认为没有必要再来一遍。再读一遍你以前读过的侦探小说也一样无聊。但假设真有转世轮回(世界上四分之三的人口都对此深信不疑),而且自己可以选择是否要重返人间新生的话,我过去有时倒是想过自己应该愿意尝试一下,去体验一番以前因为条件限制和个人癖好制约而未能体验的事情,去学习一下我没有时间和机会去学习的东西
- 我认为,在人类面对疯狂世界的英雄气概中,存在着一种比艺术之美更伟大的美。我从帕迪·菲纽肯的无畏姿态中看到了这种美。他纵身跳下,向他所在中队的飞行员传达了这样一个信息:“就这样了,伙计们。”我还从奥茨船长的冷静决心中看到了这种美,他在冰冷的夜里独自赴死,而不愿成为战友们的负担。我还从海伦·瓦利亚诺的坚贞不屈中看到了这种美,她既不年轻,也不漂亮聪慧,她忍受着地狱般的折磨,宁死也不出卖自己的朋友(不是为了自己的祖国)。
- 但这些都是严肃的话题,即使我有能力处理,这里也不是讨论这些问题的地方。因为我就像一个在战时码头等船的乘客,我不知道哪一天启航,但我已准备好了,随时可以上船。我没有去参观这座城市的景色,我不愿意看到我永远无法在上面驰骋的漂亮的高速公路,也不愿意看到我永远也坐不进去的崭新的带着各种现代化设备的大剧院。我看看报纸,翻翻杂志,但是当有人要借给我一本书看时,我会拒绝,因为我可能没有时间来把它读完,而且无论如何,在面对接下来的这段旅程时,我也不会对这本书感兴趣。我在酒吧或牌桌上会认识一些人,但我不愿与其深交,因为那些人很快就要与我分离。我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