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的反叛》

[西班牙] 奥尔特加•加塞特 著,《大众的反叛

  • 群体在智力和理性上总是低于个人,但在感情及其激起的行动上却要表现得比个人更好或更差。它固然常常是犯罪群体,但也常常是英雄主义群体,能创造出历史奇迹。

  • 动员群众的手段主要有三种:一是断言,二是重复,三是传染。做出简洁有力的断言,不理睬任何推理和证据,是让某种观念进入群众头脑最可靠的办法。而且要不断地、尽可能措辞不变地重复这些断言,并使其传染开去,这样就形成某些流行意见,或者说形成一种支配性的舆论。

  • “大众人”有两个特点:一是由自由权利和工业技术的发展调动起来的各种生命欲望(常常只是物欲)的急剧增长;二是,他们由于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来的,也就不知道维持这种发展以及平衡需要怎样的智慧。

  • 速度是由空间和时间构成的,它并不比其构成要素更有意义,但它可以使时间和空间归于无效,一种荒谬只有通过另一种荒谬来克服。

  • 但是,我们这个世界的大幅度实质性扩张,最终并不在于它那越来越宽广的维度,而在于它包容了越来越多的事物。每一种事物——我们在最宽泛的意义上使用“事物”(things)一词——都是我们可以渴求、想望、使用、取消、遭遇、享受或抵制的,所有这些概念都意味着生命的活力(vital activities)。

  • 在知识领域,他们现在发现了更多的“思维方法”(paths of ideation)、更多的问题、更多的资料、更多的学科、更多的视角。

  • 我们的生活作为诸种可能性的复合体,是恢宏繁盛的,它优越于人类有史以来的其他一切时代。但是,恰恰由于它的范围过于宽广,故而它覆盖并溢出了传统遗留给我们的一切渠道、原则、规范与理想。它较以前所有的时代蕴涵了更多的生活,因而也就更加疑窦重重。它无法从过去获得坐标和方向 (1) ,所以,不得不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

  • 今天支配着公共生活——不论是政治的,还是非政治的——的大众人,究竟是什么样子?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也就是说,他们是如何产生的呢?

  • 随着一个人对生活认识程度的加深,他会越来越领略到这一点:大多数的男人和女人,除了对强加在自己身上的外部压力做出本能式的反应之外,实在无法表现出更大的努力。所以,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很少能遇到几个能够自发而欢愉地做出努力的人,在芸芸众生中,他们犹如鹤立鸡群,卓尔不凡。这些少数人就是精英,唯有他们才称得上是贵族,也唯有他们的生活才是奋发有为的,而不是消极被动的;对他们来说,生活是一个持久的奋斗过程,是一种永无止境的磨炼。所谓磨炼就是苦行(Training=askesis),他们才是真正的苦行修道者。

  • 我们还面临着智者与愚人的永恒划分:明智之士总是感到自己有沦为愚人的可能,所以他竭力逃避这种稍有疏忽就会降至的愚蠢,他的努力取决于他的智慧;而另一方面,愚顽之人则从不怀疑自己,他总是认为自己是最明智、最谨慎的人,所以他对自己的愚蠢安之若素、怡然自得。就像一些昆虫无法走出它们安居的洞穴一样,愚顽之人无法摆脱愚蠢,走出蒙昧状态,也没有什么办法迫使他们将其钝化的视觉与其他更为敏锐的视觉比照。

  • 大众人一旦陷入了思维定式的泥淖之中就无力自拔,各种陈词滥调、先入之见、零敲碎打的思想、空洞无物的言辞,统统胡乱地堆积在他的大脑中;他还到处贩卖、兜售这些破烂,这种厚颜无耻的虚妄行径恐怕只能由他头脑简单、智力低下来解释。

  • 它不在于平庸的人认为自己是不平凡的,是出类拔萃的;而在于平庸的人不但承认自己是平庸的,而且还宣称平庸是一种权利,并要求执行这种权利。

  • 我们很容易被这样的想法所欺骗:生活在一个富足的世界中,远比生活在一个需要不断与匮乏做斗争的世界中更美好。这是一个幻觉,事实并非如此。

  • 任何一种世袭贵族制都摆脱不了循环起落的永恒悲剧。也就是说,贵族的继承人将发现他所拥有的那些身份、地位以及生活条件,其中没有一样是他自己所创造或挣得的,因此,它们无法构成他个人生命中的有机组成部分。

  • 由继承得来的“贵族”名号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生活呢?是他自己的生活,还是另一个人,即他那高贵祖先的生活?两者都不是!他注定要扮演他人,因而也就既无法成为他人,也无法成为他自己。他的生活将不可避免地失去真实,转变为他人生活的一种纯粹象征或幻影。他被迫利用的那些庞大资源容不得他过自己的生活,把握自己的命运:他的生命在萎缩、衰退。一切的生活都意味着为实现自我而奋斗、努力。(All life is the struggle, the effort to be itself.)

  • 一个人在实现自我的过程中所遇到的那些艰难困苦,恰恰唤醒并激发了他的活力与才能:倘若没有他的躯体承载在他的身上,他将寸步难行;倘若没有空气负压着他,他就会感到自己的身体仿佛悬浮在真空中,飘来荡去,游移不定,缺乏根基。同样的道理,对那些继承的“贵族”来说,他的整个存在、他的个性将由于缺乏实际的运用和必要的努力,而变得暧昧、模糊。其结果就造成了“我们古老贵族”所特有的愚蠢,这种愚蠢与众不同,严格说来,它内在的悲剧性机制至今尚未被描述,而正是这种悲剧性机制导致一切世袭贵族制都要走向无可挽回的没落。

  • 只有当其可利用的资源与其所面临的难题达到一种平衡时,人类的生活才会形成与拓展;不仅在物质层面是这样,而且在精神层面也是如此。譬如,以人类物质生存中一个非常具体的方面为例:我们或许会想到人类最初得以繁衍生息的地方,恰恰就是我们这个星球上炎热季节与酷寒季节交替互补的地区。

  • 实验科学的进展在很大程度上得归功于那些资质异常平庸,甚至连平庸都算不上的人所做的工作。换言之,现代科学——我们当代文明的根基与象征——为那些智力平庸的人提供了广阔的空间,使他们能够在这里富有成效地工作。这种情况得以发生的原因在于机械化,机械化主导着新的科学和文明,并成为它的象征。然而,机械化却既是新科学和文明的最大福祉,同时也是新科学和文明的最大威胁。在物理学和生物学中,必定有相当数量的工作属于机械性的心智活动,这些工作几乎是任何人都可以完成的。由于无穷无尽的研究工作可以通过把科学分为若干个小的部门来进行,所以,科学家可以只关注其中的某一个部门而忽略其他的部门。方法上的可靠性和精确性允许了这种暂时的但却非常实用的知识脱节,运用这些方法进行工作就仿佛是在使用一台机器,纵使操作这台机器的人对它的意义与工作基础不甚了了,也可以取得极为丰富的成果。因此,大多数科学家一方面促成了科学的普遍进步,另一方面又把自己封闭在实验室的狭小空间内,犹如蜂房中劳作的蜜蜂与转动烤肉叉的转叉犬。所有这一切造就了一类异常怪异的人。就像自然界某一项新事实的发现者那样,他必然会从中体验到一种权力感和自我肯定感,并多少有些道理地把自己看作是一个“有知识的人”。

  • 文明使他变成了专门人才,结果把他禁锢在自己的局限性之中,并且使他对此颇为满足;但正是这种对自己的价值及其重要性的自我肯定,同时也诱导他僭越自己的专业,妄图支配一切。

  • 最糟糕的是,这些为科学而劳作的工蜂甚至不能保证科学的真正进步,因为科学需要对自己的发展不时做出必要的调整,不断进行重新组合;正如我已经指出的,这需要统一化的努力,但这种努力现在变得越来越困难,因为它涉及日渐拓宽的知识领域。

  • 大众生来就是被指导、被影响、被代表、被组织的——甚至可以说就是为了不再成为大众,或者至少说以这种可能性为目标。但它来到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单靠自己就可以做任何事情的,它需要把自己的生活托付给一个更高的权威,也就是少数精英。至于谁是杰出的精英这个问题,或许可以没完没了地争论下去,但不管他们是什么人,若没有了精英,人类将丧失其本质。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尽管欧洲对这个问题采取鸵鸟政策已经有一个世纪了,它以为把头埋到翅膀底下就可以避开这个显白的真理,实在是自欺欺人。

  • 由恺撒和克劳狄一手缔造的罗马帝国,毫无疑问是一架值得钦佩的机器,单单作为一个人造物来看,它比贵族世家所建立的古老共和国不知要高超多少;但历史是惊人的巧合,就在它的发展臻于巅峰的时候,社会实体随即开始解散。

  • 不过,这一设想确实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个大概的轮廓、一种观念或者说观念系统。通过这种办法,我们观察事实就像领航员借助象限仪(quadrant)一样,只能获得一个近似的印象。但这正是科学方法之所在,更准确地说,这也是整个知识之所在。

  • 每一个概念,无论是最普通的概念还是最具技术性的概念,都有其反讽的支架,就好像切割得方方正正的钻石需要放置在金制的底座上一样。概念向我们传递的信息是极为严肃的:“这是A,那是B。”但这种严肃却是别人在和你开玩笑时装出来的那种严肃,那种紧咬着嘴唇才勉强保持住的严肃,一旦忍不住时,他就会开怀大笑。实际上,概念同和你开玩笑的人一样,都清楚地知道,事情并不那么简单,A不仅仅是A,B也不仅仅是B。

  • 构成人类生活的现实世界实在是太浩瀚、太纷繁复杂了,以至于人们不得不借助概念来澄清自己在现实世界中的位置。生活就是一场与世界上各种事物的搏斗,以维护自己的存在,而概念就是我们为了回击进攻而制订的战略计划。

  • 人的一生,就其本质而言,注定要奉献于某些事物:从事一项荣耀或卑微的事业;接受一种显赫或平凡的命运。我们所面临的境遇是陌生而又冷酷无情的,但它却与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存息息相关。一方面,活着就是要求每一个人为自己做分内的事情;另一方面,如果我的生活只属于我自己,只关乎我自己,而不是在我的引导之下有所追求,那么,生活将会变得支离破碎,缺乏必要的张力和外在形式。

  • 就我个人的观点而言,在欧洲的巨大潜能与其得以发挥的政治组织形式之间存在着严重的失衡,正是这种不均衡导致了这一时期欧洲人的萎缩感、挫折感和无力感,欧洲的活力必然由此受到沉重的压制。

  • 不管我们愿意与否,人类的生活总是始终如一地关注着未来。在当前的任何一个时刻,我们都会关注继之而来的下一个时刻。因此,生活永远是一种无休止的、绵延不绝的作为(doing)。而所有的作为无非就是要让属于未来的事物得以实现,即使当我们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之中时也是如此。我们在当前这个时刻唤起的记忆就是要对接下来的时刻中出现的事物产生影响,甚至可以说,这是我们回顾过去时的唯一乐趣。这种适度但隐秘的乐趣在转眼之间就会由一种值得向往的愿望变成现实,因此,我们对过去的回忆实际上是我们自己创造的。可以断言,任何事物除非它能指向未来,否则它对人类就没有任何意义。

updatedupdated2023-08-222023-08-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