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筚路维艰》

萧冬连 著,《筚路维艰》,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01

前言

  • 我认为,从执政党的建国方略、发展模式和基本政策角度考察,1949年以来,中国社会主义的实践路径经历了五次选择,即实行新民主主义、仿效苏联模式、追寻赶超之路、发动继续革命和转向改革开放。这五次选择呈现两个过程,即从走入传统社会主义(或称苏联模式)到走出传统社会主义,走上一条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道路。

第一章 实行新民主主义

一 “新民主主义”的源流

  • 新民主主义社会的任务是,在多种所有制基础上发展生产力,实现农业国向工业国的转变,为向社会主义转变准备条件。
  • 中共二大接受列宁和共产国际的指导,确定革命分两步走:第一步先进行反帝、反封建的民主革命,第二步再进行推翻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革命。
  • 对于这两步革命怎么衔接,革命胜利后怎样过渡到社会主义去问题,中共内部有过长时间讨论,但未有定论。
  • 经过长时间思考,毛泽东提出了“联合政府”的口号。“联合政府”并不是共产党期望的理想结局,但基于时局和力量对比,这是可以去争取的目标。从策略上说,提出“联合政府”的口号,旨在联合各中间力量逼迫国民党开放党禁,承认各政党合法地位,结束一党独裁,实行民主改革,争取中共在战后重建中取得主导权。事实上,也产生了这样的效果。
  • 所谓联合政府,不只是联合各中间党派,如果国共两党坐不到一起,联合政府无从谈起。为此,中共在策略上做了调整。毛泽东在《论联合政府》的报告中,对蒋介石虽然“批评九分”,但也还“留有余地”,有些话没有说透。当时,毛泽东估计,联合政府有三种前途,一是国民党要共产党“交出军队去做官”;二是形式上民主,承认解放区,实质仍是蒋介石的独裁;第三种前途是以共产党为中心。前两种前途都是以蒋介石为首,第三种前途才是毛泽东心目中的“联合政府”。他说:“我们要建设的国家就是这样一个国家”,不过“报告不这样写”。
  • 毛泽东对出现前两种前途是有所准备的,他甚至没有完全拒绝到国民政府做官的可能,认为这至少可以“做宣传工作”。当然,军队和解放区是绝对不交出的。如果联合政府能够达成,社会革命的任务推延到比较遥远的下一阶段,这是顺理成章的事。

二 中共七届二中全会的建国构想

  • 从众多资料看,中共领导人是从两个方面考虑过渡条件的:一是生产力的性质,即工业化发展阶段;一是人民是否准备好接受社会主义前途。我们不难发现,前者是一个确定的指标,是人为难以移易的历史发展阶段;而后者带有随机性,取决于力量对比和执政党的动员能力。这种过渡条件的二元视角,对后来新民主主义制度的存废有着重要影响。

三 新民主主义纲领的实

  • 延揽如此多的党外人士进入政府,曾引起中共党内许多人的不满。毛泽东解释说:这样“好处很多”,“第一,可以‘赚’人,各方面的非党人物都有当副主席、部长、司令员的,‘朝里有人’,国民党不打自垮……第二,可以‘赚’来四万万人民,‘赚’来土地改革。第三,可以‘赚’一个社会主义。这叫做和平过渡到社会主义”。吸引很大一部分具有管理经验、专业知识和社会名望的精英进入政府,集聚到共产党周围,对于瓦解旧势力、收拢人心、治理和建设国家都有帮助。更重要的是,把民主党派精英吸纳到政府,也就使他们与共产党同在一条船上,这条船确定无疑是驶向社会主义的。

五 酝酿放弃新民主主义

  • 五反运动后,在所有较有规模的私人企业中建立了中共党支部,企业内部实行“工人监督,资本公开,技术公开,财政公开”,虽然承诺资本家仍有财产所有权、经营管理权和用人权,[93]事实上资本家对企业的经营管理权受到很大限制,他们感到前途渺茫,有的请求国家“计划他”。

第二章 仿效苏联模式

一 优先发展重工业

  • 工业化从何处起步,是一个“苦苦思索”的问题。各有关部门提出过不同的设想,经过“反复权衡和深入讨论”,最后“大家认为必须从发展原材料、能源、机械制造等重工业入手。
  • 在东西方冷战白热化的1950年代,中国没有亚洲“四小龙”(韩国、新加坡和中国香港、台湾)那种在世界自由贸易体系内发挥“比较优势”的条件;很难设想,在冷战白热化的年代,以强国为目标的中共领导人能长期忍耐“一辆汽车、一架飞机、一辆坦克、一辆拖拉机都不能造”[30]的局面。周恩来说:“任何一个国家建设社会主义总要有一点独立的能力,更不用说像我们这样一个大国。”我们“必须建立自己的完整的工业体系,不然一旦风吹草动,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够支援我们完全解决问题”。

三 高潮是如何出现的

  • 党组织正是利用了农民的这种心态,实行“依靠贫民、下中农,团结中农,孤立、分化、改造地主富农”的阶级路线,造成“贫农下中农的优势”。这个政策十分奏效,形成“羊群效应”。
  • 本来,中共没有打算急于制定宪法,因为1949年通过的《共同纲领》具有临时宪法的性质,不仅民主党派满意,共产党也认为在过渡时期仍管用。以《共同纲领》为基础,以政协为平台,共产党与各民主党派正处在一个愉快合作的“蜜月期”。1952年10月,刘少奇率中共代表团出访苏联,向斯大林表达了中共的这一意向。然而,斯大林建议,中国应尽快召开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和制定宪法。刘少奇解释说,我们目前使用《共同纲领》,《共同纲领》在人民及各党派中威信很好。如果两三年内制定宪法,势必重复《共同纲领》,承认资本家的财产及剥削雇佣劳动为合法。再过七八年以后又要把资本家的企业国有化,再制定社会主义宪法,似乎有些不好。然而,斯大林坚持他的看法,他提出三条理由:其一,确立中共执政的合法性。他说,未经人民选举,没有宪法,人家就可以说你们的政权是建立在刺刀上的。召开人民代表大会,制定宪法就可以拿掉他们的借口。其二,防止泄密。他说,你们的政府是联合政府,不能只对一党负责而应向各党派负责,国家机密很难保障。其三,通过选举向“一党政府”转换。他说,如果选举结果共产党员占大多数,就可以组成一党政府。其他党派落选了,可以给以恩惠,在政府中任用一些其他党派的人,继续在经济上合作,不使统一战线破裂。
  • 中共接受了斯大林的建议,刘少奇从苏联回国,即刻启动制宪工作,并开始筹备召开全国人大。宪法的起草由毛泽东亲自主持,基本框架模仿苏联宪法。宪法仍称中华人民共和国是新民主主义制度,但明确规定了过渡时期的总任务和建成社会主义社会的总目标。
  • 1952年6月20日,毛泽东致信斯大林,提出“我们拟参考联共(布)中央的经验加强我们党的中央机构”。随后调高岗、邓子恢、邓小平、饶漱石、习仲勋到中央,戏称“五马进京”。同时将6个行政区改为中央派出机构,不再是一级地方政府。增设国家计划委员会,与政务院平行,统管全国经济,史称“经济内阁”。后来,林彪、刘伯承、叶剑英、陈毅、贺龙等人也相继调京。据高岗秘书赵家梁观察,调各路“诸侯”进京,毛泽东是一石三鸟:一则加强中央领导力量;二则形成刘少奇(党务)、高岗(经济)、周恩来(外事及统战)三足鼎立,分解周恩来的职权,并制约刘少奇;三则“调虎离山”,削弱大区权力,防患“山头主义”于未然。鉴于20世纪中国长期分裂的教训,防范“山头”坐大,加强中央集中统一,是毛泽东考虑的重要问题。高饶事件加快了撤销大区的步伐,1954年10月,各行政大区及其相关党政机构已不复存在。
  • 文化改造的重要领域是教育界。对教育的重视不言而喻,马叙伦说:教育“是一种控制人类行为和思想的有效工具”。
  • 院系调整虽然适应了国家工业化对专业人才的急需,但也导致了一系列问题,诸如忽视人文学科、理工分家、专业设置狭窄、拆散名牌大学、削弱综合性大学、中断民间办学传统等。
  • 院系调整的政治含义是削弱欧美教育传统,引进苏联教育模式。凯洛夫《教育学》以及大量苏联高校和中专学校的教材被引进中国,1950年创办的中国人民大学和1951年创办的哈尔滨工业大学成为仿效苏联教育的样板,从培养目标、学制、专业设置到教学计划、教学大纲、教学方法、组织机构和师资培训全部依照苏联经验,随后苏式教育的影响在全国扩展。
  • 1948年当选的中央研究院第一届院士共81人,去美国的12人,随国民党政府迁往台湾的9人,留在大陆或从海外回大陆的60人,占74%。
  • 中国知识分子政治上有“左、中、右”的分野,但共同点是爱国,有“以天下为己任”的深厚传统。他们中的多数并不了解和认同共产主义,对共产党存有疑惧,但他们痛恨帝国主义侵略和国民党的腐败却是实情。
  • 为什么发动一系列文化批判,一方面,毛泽东认为,知识分子阶层的大多数是依附于资产阶级的,政治上难以信任他们;另一方面,他又清楚地知道,国家建设离不开知识分子的服务。因而,他的政策是改造和使用两手,通过思想改造促使知识分子皈依马克思主义,至少是拥护新政权,为国家建设出力。首先是打掉知识分子的道德优越感,使资产阶级及其思想“在非党知识分子的心目中名声扫地”。

第三章 追寻赶超之路

  • 1956年2月,苏共召开的二十大,引发毛泽东等领导人“以苏为鉴”、走中国自己道路的思考,并在经济改革与扩大民主两方面进行了有价值的尝试。然而,这种思考和探索后来却演绎出一场以“大跃进”和公社化为标志的乌托邦运动。其核心是双重赶超:用全民动员的办法创造增长奇迹,赶超英美;通过建立“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超越苏联,为社会主义国家提供一种向共产主义过渡的新模式。这个运动以一场全国性大饥荒宣告失败了,它留给人们的启示是深刻的。

一 苏共二十大引出的改革思考

  • 1956年2月,苏共召开二十大,揭露斯大林的错误,在社会主义发展史上具有转折意义。它为各国党独立思考,探索本国改革之路,提供了一个历史机遇。
  • “一五”计划是毛泽东时代执行得最好的一个五年计划。但照搬别人的经验,毛泽东“总觉得不满意,心情不舒畅”。
  • 据薄一波回忆,苏共二十大之前,毛泽东就提出了“以苏为鉴”的问题。苏共二十大后,毛泽东更加明确地提出了避免苏联弯路,走“中国式工业化道路”的问题。不只是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陈云等人也都做了很多思考。这种思考主要体现在两方面。

1.改革经济管理体制

  • 《论十大关系》“开始提出我们自己的建设路线”。今天看,毛泽东的思考走得并不远,仅限于发展经济的方法,没有涉及经济体制的两大核心:公有制和计划经济。这两条在当时是不可移易的社会主义原则。毛泽东自己也说:“原则和苏联相同,但方法有所不同。
  • 在不少场合我们都可以看到,领导层总要在意识形态目标与现实之间做出权衡。即使是毛泽东本人,有时候也不得不向现实做某种妥协。
  • 对于苏联式计划经济没有好感的,恰恰是毛泽东。刻板的计划平衡和照章办事,与毛泽东全民动员的思路格格不入。他认为,这限制了基层和群众的活力及创造性,并助长官僚化的趋势。[16]然而,毛泽东对计划经济的不满没有按照逻辑导向对市场的重视。我们看毛泽东讲了十大关系,却缺少市场与计划的关系,这不是疏忽。他的思路是中央向地方适当分权,更多地发挥地方积极性,在建设一批大型骨干企业的同时,更多地发展地方工业和农村中小工业,通过发动群众运动,最大限度地动员民力来突破计划的平衡和填补资金的缺口,创造高速度。这是毛泽东的工业化思路不同于斯大林的主要之点。

2.扩大民主的尝试

  • 赫鲁晓夫揭露斯大林的种种暴行,对中共高层是有触动的。他们意识到,权力过分集中会带来弊端。李慎之当年听胡乔木讲述:“苏联揭露的斯大林的统治,其黑暗不下于历史上任何最专制暴虐的统治。毛主席日思夜想走出一条比苏联好的路子来。”值得注意的是,一段时间毛泽东等人在苏美对比中,表现出对美国政治的某种肯定。据邓小平说,对于斯大林严重破坏社会主义法制,毛泽东说过,“这样的事件在英、美、法这样的西方国家不可能发生”。
  • 毛、刘、周都考虑过借鉴西方民主的“某些形式”来弥补制度上的缺陷,流露出少有的开放心态。当然,中共领导人从来没有设想过实行西方式的多党制和议会政治,他们是把西方的政治制度和某些民主形式严格加以区别的。
  • 不过,健全法制的话题没有引起广泛关注。在100多份大会发言中,很少有涉及法制问题的,甚至没有人提到1954年宪法。现在留下的毛泽东在八大筹备和召开期间的诸多文字,对于国家法制未赞一词。对于习惯于人治、习惯于政策治国的中共领袖和干部来说,从革命秩序转到法制秩序,是一个很难越过的坎。
  • 对于毛泽东提出“双百方针”,当时在国外引起很大反响,认为毛在搞自由化。东欧国家社会各界“表示了极大的兴趣”,匈牙利的反对派甚至把毛泽东引为知己。但这些国家的领导层大都担心,“百花齐放”会“放”出思想混乱来。在苏联领导层更是引起“深刻的怀疑”,赫鲁晓夫深表不满和担忧,认为毛泽东是在玩火,或者是在设局。
  • 毛泽东扩大民主有三层考虑:
    • 一是为了“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动员知识分子为实现他的建设宏图出力。1956年初中共中央召开知识分子问题会议,其主旨是要通过调整政策,动员知识分子为国家建设贡献力量,要赶超世界先进水平,离不开知识分子贡献力量。毛泽东说:“现在叫技术革命、文化革命,革愚昧无知的命,单靠大老粗,没有知识分子是不行的。”1957年初,他仍然说:“知识分子是相当值钱的,我们一天也离不开他们。尽管他在政治上仍然不完全信任知识分子,但必须团结他们,并逐步改造他们。
    • 二是有意借助党外的批评冲击官僚机构的沉闷空气。
    • 三是希望树立一种比苏联自由、开放的社会主义新形象。然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所提倡的自由、民主,并不是基于五四宪法已经规定的公民权利,而是执政党的一个动员工具。在“双百方针”提出之日就设定了两个界限:一是“争鸣”不涉及政治问题,一是只给人民自由,不给反革命分子自由,毛泽东说:“反革命议论不让发表,这是人民民主专政。”毛泽东料定知识分子的“争鸣”不会逾越雷池。

二 1957年的“大转弯”

  • 到1958年7月运动结束时,全国共划右派分子55万多人,与最初估计的4000人相比,扩大了130多倍。还有众多未戴帽子的“中右”分子,一些人虽未划为“右派”或“中右”也被处理了,伤及的人数远超于此。在这55万右派中,党外是主体,党内也不少。除了那些被广为关注的高层民主人士和著名文化人外,还有一个数量庞大的“小人物”右派群体。据有学者研究,由低层干部、中小学教师和青年学生等构成的右派分子占到70%~80%,其中中小学教师占比近50%。这些“小人物”右派往往被忽略了,他们的遭遇其实更凄惨。群众运动具有不可控和过激化的特性,而出身于工农的多数党员干部对知识分子充满不信任,对于发动知识分子鸣放更有抵触情绪,反击右派的号令一下达,自然是“奋勇战斗”。
  • 反右的直接后果,不只是中国的知识精英受到整体伤害,更深远的后果在于,由此在相当一段时间阻塞了中国走向民主和法治轨道的可能性。知识分子和民主党派集体失声,共产党再也听不到党外批评。即使在1961年至1962年上半年的调整期,知识分子和民主人士仍然不置一词,“夹着尾巴做人”。另一个深远影响是,轻易地放弃了中共八大政治路线,重新强调阶级斗争是主要矛盾。

三 赶超模式的大实验

  • 如果要找一个毛泽东心目中的中国模式,那就非“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莫属。1955年秋冬,迅猛到来的社会主义高潮曾让毛泽东欣喜,但有一点却使他不安:中国仍然“一穷二白”,经济落后,文化落后,被人瞧不起。美国人对中国的敌视和傲慢,更是强烈地刺激了毛泽东。1956年9月,毛泽东对来访的印度尼西亚总统苏加诺说:“我们是弱国,不是强国。美国怕苏联,但是不怕我们,它知道我们的底子。”“我们什么也没有,只有六亿人口。人家看我们不起”。
  • 各种指标层层加码、节节拔高。赶超英国的时间不断提前,从15年到10年、7年甚至二三年;赶上美国的时间,也只需要再加七八年,甚至更短。刘少奇在中共八大二次会议的报告则是以“一天等于二十年”来形容当前中国经历着的“伟大时期”。
  • 然而,像1958年那样,把造假变成公开的理直气壮的竞赛,达到“亩产13万斤”的离奇程度,却没有人敢提出质疑,仍然是史上罕见的。从根上看,是从中央到地方层层加码,以高压推行高指标逼出来的。上面急切想看到“奇迹”,下面便极力迎合,添油加醋;媒体推波助澜,天天放卫星,批驳各种怀疑的声音。事实上,造假者很少受到追究,说真话的干部却无一例外地受到处罚。毛泽东对造假现象虽不鼓励,但相当宽容,明确提出要保护广大干部的积极性,对说假话的干部要耐心说服,不予处分。在领导层,并不是没有人看出假来,但是谁都不愿明说。也许起初造假者只是把它看成一场数字竞赛的政治游戏,并没有想到它的后果。事实上他们也不是后果的主要承担者,最终农民为此付出了饥饿甚至生命的代价。

四 滑向大饥荒

  • 毛泽东私下对田家英等人说:“大跃进和公社化,搞好了可以互相促进,使中国的落后面貌大为改观;搞得不好,也可能变成灾难。
  • 一般认为,灾荒是1959年下半年以后出现的,其实1958年底,一些地方就已经出现饥馑、疾病和饿死人的现象。1958年秋天,安徽灵璧县、河北邯郸专区、云南省都有报告,已有饿死人,许多人卧床不起,云南全省浮肿病38.8万多人,死亡3.9万人。
  • 1959年上半年,毛泽东感叹说:“国乱思良将,家贫思贤妻”,让陈云来主管财经工作“比较好”。
  • 这件事的教训是,一个执政的大党任何时候都应保持理性,避免受突发事件的过度干扰。

五 思想和体制透视

  • 对于一个后进国家的领导者来说,赶超世界先进国家,是一个无法抗拒的诱惑,只是不同国家所依托的体制和所能调动的资源差别极大。基于独特的近代历史背景,在中国推行赶超战略,有着广泛的社会认同。然而,正如许多建立伟业的历史人物都可能自我膨胀一样,毛泽东和许多领导人也过分相信改造社会的能力。他们认为,只要将亿万人动员起来,苦战几年,就可以改变中国贫穷落后的面貌,如刘少奇所说“几年辛苦,万年幸福”。他们自信掌握了“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历史规律和通向人类美好社会的钥匙,自信通过人民公社可以把人们带进一个理想社会。在这样一个理想社会里,人人平等、富足、高尚,商品和货币都要取消,没有工资,实行供给制,人人都到公共食堂吃饭,不要钱,甚至家庭也要消灭。
  • 毛的个人崇拜及不受制约的权力,使他有能力在一个有960万平方公里、6亿多人口的国度里,进行一场有巨大不确定性的社会实验。薄一波回忆说:一位老战友曾不止一次告诫他:“毛主席讲的话,如果你觉得不对,千万不要讲,你回去想想,慢慢就会知道毛主席是正确的。长期以来,在我们的脑筋里,的确形成了一个思想框框:毛主席说对,就对;说错,就错,人人都以毛主席的是非为是非”。
  • 我们还应看到,“大跃进”和公社化运动是一个集体行为。从战争中走出来的各级领导干部,大都急于建功和敢于冒险,他们往往把毛泽东的一些想法加以发挥,添油加醋,生出各种奇思妙想,做出各种标新立异的事情。如毛泽东主张深耕,就把1米以下的土翻上来;毛泽东提倡密植,就植得密不透风;毛泽东要求多积肥,就把农民的土坯房扒掉肥田;毛泽东赞扬“一大二公”,就搞一县一社。
  • 理想是提升社会的明灯,现实则是一个试错改良的过程,把理想直接拿来进行社会试验,必然带来灾难。理想越崇高、目标越远大、权威越强大,带来的灾难可能就越大。

第四章 发动继续革命

一 危机下的退却与分歧

  • “大跃进”失败后,许多领导人从狂热中冷静下来,回归到常识理性:社会主义首先必须发展经济,让老百姓吃饱肚子。为此,政策应当更加灵活,包括允许包产到户。按邓小平的话说:“不管黄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二 毛泽东的继续革命

  • 针对知识界的文化革命,1964年就提出来了。毛泽东对知识界的不信任根深蒂固,认定各个文化领域藏污纳垢,“大学、中学、小学大部分被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地富出身的人垄断了”。不过,毛泽东的重点不在文化界。他认为在党里、政府里、军队里都混进了一大批“走资派”。在中央形成了一个资产阶级司令部,各省、市、自治区和中央各部门都有代理人。因此,毛泽东决心撇开党政体系,与人民群众站在一起,发动群众起来造反,夺回被“走资派”篡夺的权力。
  • 毛泽东要通过演习达到什么目的?一则要充分揭露黑暗面,让各色人等都出来表演一番,从而鉴别谁是左派,谁是右派,谁是动摇不定的中间派。二则想“练练兵”,让没有经过战争考验的青年人“到大风大浪中去经经风雨,见见世面,得到一个锻炼的机会,使他们成为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三则要改造人性,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毛泽东历来相信,人性是可以改造的,也必须改造;只有改造才能培养出“新人”,只有“新人”才能建设新社会。而人性改造一要经受体力劳动的净化,二要经受阶级斗争的炼狱。
  • 什么是社会主义,什么是资本主义;什么是马克思主义,什么是修正主义,只有毛泽东说了才算。每当党内出现意见分歧,毛泽东总是把问题提到两条道路、两条路线的高度,这足以让所有持不同意见者都失去自我辩驳的能力。
  • 对毛泽东的个人崇拜由来已久。一般把林彪、康生视为造神运动的魁首,这不错,但更应把个人崇拜看成一种政治文化生态,所有人包括刘少奇都为此做出了“贡献”。远的不说,在庐山会议上,领导者们即便内心赞成彭德怀的看法,却都把维护毛泽东的形象和权威看成头等大事,表示对毛泽东要绝对忠诚,甚至于“驯服”,决不“犯上”“反水”。过去生死与共的战友越来越像君臣。在党内,刘、周、朱、陈、林、邓等人都有很高威望,但没有人可与毛比肩而立。刘是仅次于毛的第二号人物,但不是一位魅力型领袖。毛泽东一出现在老百姓面前,就会被山呼万岁所淹没,刘少奇却没有那么多光环,他1961年在湖南农村做调查时,甚至遇到冷眼和辱骂。在高级干部和将领中,刘似也没能让多数人服膺。党内高层没有任何人有挑战毛泽东权威的意志,更没有这种力量。所有人只能或主动或被动、或自觉或违心跟着毛泽东的决策走。
  • 文化大革命被称为“史无前例”,就在于它自下而上发动群众起来造反。没有红卫兵和群众组织及其造反夺权运动,就没有文化大革命。
  • 如何解释普通民众“积极”投身“文革”,有人提出“两个文革”的说法,一个是毛泽东开展权力斗争的“文革”,一个是人民的“文革”,即下层群众趁机造反。
  • 以毛泽东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允许自由结社是有限度的。群众组织可以冲击各级党政机关,造各级领导干部的反,但绝不允许反对整个共产党,反对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绝不允许反对毛泽东及其“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人。
  • 当然,普通群众卷入运动并非都经过理性计算,群众为寻求社会承认和团体保护,摆脱恐惧、孤独、被抛弃、被歧视等心理需求,都会转化为参与群众组织的冲动。对青春躁动的学生来说,文化大革命类似一个狂欢节。停课闹革命、围观批斗、仪式化活动、冲出校园“破四旧”、全国大串连等,本身就是释放过盛激情的快事。到各地大串连的红卫兵,怀有明确政治理想的并不在多数。免费旅游,见世面,何乐而不为?
  • 王力评论说,毛泽东“原想是作为一次反修防修的大演习,要让所有的人都表演一番。但魔鬼放出来以后,收不回去了”。
  • 毛泽东希望,在肯定文化大革命的政治前提下,实现“安定团结”,对老干部派与文革派左敲右打,驾驭两股力量,维持权力平衡。江青、张春桥等中央文革派扛起维护“文革”的大旗,符合毛泽东的意图;但他们借机向周、邓发难,却超出了毛泽东的限度。毛泽东并不希望再次出现大乱。
  • 把毛泽东在不同场合分别讲的三句话并列起来,提出“三项指示为纲”,将经济建设提升到“纲”的位置,为整顿提供依据,实际上偷换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概念。

第五章 转向改革开放

一 中国改革的缘起

  • 据官方估计,“文革”对经济造成的损失达5000亿元,相当于建国30年全部基本建设投资的80%。
  • 1978年9月,邓小平对地方领导人说:“我们太穷了,太落后了,老实说对不起人民。”“外国人议论中国人究竟能够忍耐多久,我们要注意这个话。我们要想一想,我们给人民究竟做了多少事情呢?”陈云在同年11月中央工作会议上说:“建国快三十年了,现在还有要饭的。老是不解决这个问题,农民就会造反。支部书记会带队进城要饭。”
  • 在邓小平主导下,历时两年制定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小心地维护毛泽东和毛泽东思想这面旗帜,以维护政治连续性和正当性;与此同时,对毛泽东思想做重新诠释,把“毛泽东晚年错误”与毛泽东思想区别开来,以“科学的”毛泽东思想否定“毛泽东晚年错误”,以“发展主义”取代“阶级斗争”确立为新的意识形态,为改革提供合法性,预留了试验空间。

二 中国市场化转轨之路

  • 一般都认为,中国改革与苏联东欧改革有“渐进”与“激进”之别。所谓渐进式改革,首先是先经济、后政治的改革次序选择,保证了政府控制改革进程和协调利益的政治能力。其次是经济改革采取了“摸着石头过河”的方式,通过不断的试验逐步推进,允许不同选择进行竞争和比较,减少了掉进“理性自负”陷阱的机会。1980年代的决策者有一个指导思想,就是改革要让多数人受益。改革措施的出台考虑社会的承受力,注重照顾各方面的利益,对利益受损实行补偿,避免了可能的社会震荡,争取了支持者。有学者认为,所谓渐进改革实质是一种“增量改革”或“体制外改革”,就是在计划体制的主体部分不能做重大改革的情况下,允许和扶持集体企业、个体经济、私营企业、乡镇企业和三资企业的发展,这几种经济的所有制性质不同,但都处在计划体制之外,以市场为导向,实际上就是市场经济。到1990年代初,体制内与体制外两块经济几乎可以“平分天下”了,这就造成了一种竞争态势,迫使受制于旧体制的国有部门不得不进行“制度创新”。这就是中国改革实际走过的路。
  • 需要补充的是,改革初期并没有清晰的路线图。当时,从领导人到经济学家都意识到必须改,但谁都说不清楚究竟应当怎么改,更没有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的最终目标。中国改革是一个不断试验和学习的过程,在某种意义上说,“摸着石头过河”是唯一可能的选择,许多情况下是实践推动政策走。市场机制具有为自己开辟疆域的力量,观念和政策的突破往往是对事实的追认,所谓“与时俱进”也可称之为“顺势而为”。渐进式改革尽管不是一个理想的改革模式,但它是一个可行的改革模式,可以分散风险,减少阻力,同时给执政党、干部队伍和普通民众一个学习和适应的过程。真正使干部队伍观念发生转变的,是改革本身的不断发展和取得的成就。
  • 计划经济消灭了竞争也就消灭了大多数人的工作动力,消磨掉了劳动者和管理者的进取心和创造力,致使经济发展失去内在动力,尤其缺乏技术创新的动力,必须不断地进行政治的、思想的动员,以保持民众的持续热情,从外部注入经济社会驱动力,这也是为什么毛泽东时代总是运动不断的重要原因之一。
  • 人类总应该从历史中学得聪明一些,不能总在两个极端之间来回摇荡。传统社会主义试验不成功,不意味社会主义追求的基本价值失去意义。
  • 中国未来之路应当警惕任何一种理性自负的陷阱,如果能避免拉美一些国家总是在“两个鸡蛋上跳舞”,避免中东一些国家出现的转型乱局,那是中国之幸,百姓之幸。

**历次转向都有国际背景的影响 牛大勇(**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

  • 比如,第一次转向,1949~1956年,中国要从新民主主义过渡到社会主义这条道路,是因为世界在1947年出现了两大对立的阵营,共产党国家怎么办?中国卷进去选边了,选的是对苏“一边倒”,也就是联苏反美。而且,到朝鲜跟美国进行了一场战争。这种情况下,中国的选择余地就比较小,当然也不是一点余地也没有。但它选择了苏联的模式,而且是斯大林的模式。其实,即使苏联模式,也还有新经济政策模式,还有后来的赫鲁晓夫模式。后来,毛泽东认为,不能稳固新民主主义,要加快向社会主义过渡,也跟中国在国际上这次选边有关系:在两大阵营对抗、朝鲜战争的背景下,肯定要加速农业合作化,保障快速工业化,牺牲私营,以国营为主来增强国力。
  • 第二次转向是在1956~1958年,这跟斯大林去世后的国际形势有关。斯大林去世的后果显现了,有了一轮“苏东波”,国际共运也出现了理论发展和权力转移的空间,这就影响了中国的那次转型。
  • 外部因素的影响,体现在这几次转型都有一个大的国际背景。长期以来,中国一直感觉,得自己面临着一个外部侵略战争的压力,而且战争可能很快就要发生。这样,使中国的发展道路受到影响,要快、要抓紧、要转向,要早过渡,要“大跃进”,要抓阶级斗争,要继续革命,一直走向“文革”。最后,对战争与革命的世界形势的估计转变了,现实了,就转为改革开放。因此,外部的战争压力,是一个因素。
  • 1960年代走向“文革”,背景就是中国在国际两大阵营的冷战中做了选择:要反帝反修。从1960年代开始,到“文革”结束,从高层到基层几乎完全破除了对苏联社会主义的迷信,而恰恰在“文革”后期又和美国走近了,走向了一个跟美国的关系最好的一个历史时期,走到“联美反苏”的地步了。改革开放是在中美和好、中苏决裂的国际背景下发生的。同时,还有一个国际环境,就是出现了亚洲四小龙的模式。特别是新加坡模式,给了中国一个信心——东亚后发外源型现代化是可以赶超西方先发的内源型现代化的。
  • 此外,我对萧老师刚才陈述的论点,还有几点不同意见。例如,说“文革”中的群众造反是“奉旨造反”,不是“趁机造反”。这个论断是不是有些绝对了。“人民群众中蕴藏着极大的社会主义积极性”,也包括革命造反的积极性。对“均贫富、等贵贱”这些“理想”的追求,是几千年传下来的民粹传统,也是现代共产革命所着意点燃的激情。共产党执政以后,干部的素质、当权派的作风等变化其实是很快的,出现了变质、蜕化、腐败、脱离群众、欺压百姓等趋向。即使不用阶级斗争这套话语系统来概括和描绘,老百姓也会用自己的话语来概括,并有所诉求,会从不满走向反抗。
  • 毛泽东看到了人民群众中蕴藏着这种不满和反抗,他要释放这个东西,“让群众自己教育自己,自己解放自己”。没有对民意的这种准确把握,是断然不敢以“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的方式,放手发动群众去打烂和重建党和国家机器的。他力排众议,给了人民群众一个“造反有理”、自我表达的机会。而这么多(亿万)人民群众,能在那么短暂的动员下,那么热烈地起而响应,冲破层层压力和阻力,很快就到了“欲罢不能”的失控地步。这当然是抓住机会,释放长期怨恨的表现,是“趁机造反”。至于后果,则是后来才看清并凝聚相对共识的。如果不从民众自身寻找大革命和大动乱的动因,恐怕也是不能全面总结历史教训的。
  • 又如说,邓小平这样的领导人可能对这场改革没有明确的目标,也没有路线图。对此,我有怀疑。我认为,邓小平可能心里有数,但嘴上不说。在他心目中,改革向什么方向走,至少是明确的。后来,他的做法显示,他的改革之路走得还是比较直的,一直没有变向。目标应该是,在保持共产党一党执政的前提下,使中国融入以美国为首的西方经济体系。他没明说,只有只言片语。他推行的承包、特区、证券交易、市场化等,都是向着这个目标直行。有时候,停一停,看一看,但没动摇,继续走下去。

路径选择受多重因素制约 章百家

  • 前些年,我比较仔细地研究了新中国成立后前七年经济体制的演变。我发现,共产党最初设想和后来实际发生的情况差别很大。最初的设想并非如此,但最后走成了那样,其中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因素在发挥作用。研究历史要注意的一个问题就是,当事人的主观意愿未必有后人认定的那么大的作用,客观条件会像无形的手左右历史进程。
updatedupdated2024-02-292024-0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