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 彭慕兰 著,黄中宪 译,《大分流:中国、欧洲与现代世界经济的形成》,北京日报出版社,202104
导论 欧洲经济发展的比较、关联与叙事
- 只有把棉花当成主角,把英国的创新视为西欧成长引擎的这种简化过的成长模式,才能支持兰开夏棉业是核心地区工业化所不可或缺的这个论点。
- 气候、土壤等方面的差异,可能赋予不同区域不同的前工业时代发展潜力。但欧洲似乎不大可能在那些发展潜力上都优于其他人口稠密地区,特别是因为本书后面会提出的证据间接表明,直到走上工业化之路很长时间后,欧洲才变得比东亚富裕许多。
第一部分 有着惊人相似之处的世界
第一章 欧洲领先亚洲?从人口、资本积累与技术解释欧洲发展
第二章 欧洲与亚洲的市场经济体
- 中国与欧洲境内的家庭劳动:“内卷”与“勤劳革命”
- 尽管中国的劳动力市场比欧洲更切合新古典主义的经济学准则,但黄宗智仍然主张,中国经济在清朝时还是以西欧所未有的方式“内卷化”了。他主张,生产与交换的扩张,有赖于运用愈来愈多无偿的家庭劳动力,而这种家庭劳动力的单位劳动所得很少(而且还愈来愈少)。这类所得有助于家庭支应其大体上固定的消费需要,但却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低利润加上近乎零的隐含工资,投资节省劳动力之机器就变得没有意义,使人始终只能从事低生产力的工作,无法壮大“糊口性产品之外”的产品市场。在这样的情况下,乡村工业虽然能成长,但劳动生产力却无法成长。
- 原始工业化不是工业未来的先兆,而是死胡同,而英格兰(但并非英格兰的所有纺织工)凭借外源性技术突破,才得以走出这个死胡同。
- 有人舍弃闲暇,以换取家人为市场工作的机会。“闲暇”一词包括各种活动(猜字谜、听音乐或制作音乐、做爱和参加家人的寿宴之类);而在任何文化里,都有人比其他人更愿意牺牲其中某些活动以增加收入(从而增加花钱取得满足的机会)。
第二部分 从新风气到新经济?消费、投资与资本主义
- 新世界最终变得至关紧要一事,与其说是因为新世界(如某些学者所主张的)对资本积累来说至关紧要,不如说是因为新世界的资源有助于欧洲摆脱生态限制和劳动力密集的发展路径(也就是中国、日本所走的路径),并使欧洲得以走上大量使用能源和土地等转型作用大上许多的路子。
第三章 奢侈性消费与资本主义的兴起
- 像是乾隆皇帝的一段话,大概是反映这一心态的最著名陈述。他在1793年告诉来华的英国使节,中国所需的东西全可自制,对西方所能拿出的精巧玩物完全不感兴趣;因此他认为没理由扩大贸易关系。对许多史学家来说,这段话典型地反映了“中国人”长久以来的心态,这个心态被认为与好奇、贪婪和充满活力的“西方心态”背道而驰。
第四章 看得见的手 欧洲与亚洲境内的商行结构、社会政治结构和“资本主义”
- 至少就中国来说,我们可以说,靠既有的田赋通常就能维持运作的国家,其对国内商人的干预,少于欧洲诸国对商人的干预;但相对的,这种国家为本国商人创造的机会和特别有利的发展空间也较少。
- 对西班牙帝国来说,情况就比较复杂些。白银一直是当时西班牙帝国最重要的出口物,且其最主要的需求不是来自欧洲,而是来自中国。当时,中国这个世上最大的经济体,在经历了一连串失败的纸币和大幅贬值的铜币尝试之后,正渐渐转换为以白银为主要基础的经济体制。
- 当时还出现了某些“做中学”(learning-bydoing)的效应,举例来说,人们先是懂得以精确镗削技法制作枪炮,后来才发现同一技法可用来改良蒸汽机;但其他类工艺(例如钟表制造)也教授这些技法,而且没有迹象显示与战争有关的工作提供了特别良好的技艺训练。
- 当然,海外征服在某种程度上是欧洲内部激烈军事竞争的产物。那一竞争促成军事技术与战术的显著进步,使欧洲人得以弥补补给线过长和海外兵力有限的缺陷。但切不可遽然将欧洲的海外成就过度归功于“军事革命”。欧洲人在亚洲的获益,有许多可归因于其所遭遇的敌人不习惯于为争夺土地而打仗(通常是为掠夺俘虏而打仗),因而主动放弃土地给欧洲人(如在东南亚部分地方所见),或敌人内斗使小股武装精良的欧洲人就能大幅改变局势(如在孟加拉所见)。
- 只有在新世界,欧洲人的冒险作风才得到特别丰硕的回报,传染疾病在此至少扮演了和军事技术或组织一样重要的角色。
- 由于缺乏母国政府的支持,中国人在海外的乡村定居地一直类似于为获取短期暴利而建造的临时营地,而未(像新世界种植园那样)成为日益壮大之移民群体的核心。
第三部分 超越亚当·斯密与马尔萨斯 从生态限制到持续性工业成长
第五章 共有的限制 生态不堪负荷的西欧与东亚
- 一个简单的做法是利用人口趋势。根据马立博所编的数据,我们能算出人口增长与森林消失之间的平均关系:在广东每增加一人,就表示森林减少约0.4公顷,在广西每增加一人,则表示减少0.6公顷[106](广东除了开垦森林也开辟海埔新生地,还有许多非常集约的稻田,以及与广西不同的,也进口稻米,因此两广之间的这个差距可以说得通)。
- 中国边陲地区的生态安全余裕相对较小,这使那些地区易因为官方效率或投入心力的降低而受害。官方心力的投入有助于处理这些问题,但这一投入在19世纪中叶时剧减。富裕的长江三角洲长久以来被认为会处理自己大部分的水资源控制和其他生态问题,因而较不受这一降低的伤害,但却大大受害于19世纪的内战和鸦片进口暴增等国家新忧患与新走向的问题。
- 人们一旦靠着集约式农业和燃料收集来养家活口,就很难改弦更张、改采欧洲的方式来解决问题。而日后的事实表明,欧洲的那些土地与生态问题可以通过殖民地、技术和化学予以解决。[131]反观中国,即使是在当代的条件下,也很难(如欧洲那样)使足够多的中国人口投入出口导向型工业、进口更多的初级产品。这不只是因为要动用到的人口太多,还因为许多这类“剩余”的劳动者不像在原始工业里的“剩余劳动者”,无法在不加剧农业产出短缺的情况下投入工厂生产。
- 只有通过后见之明,我们才能较清楚地知道欧洲的问题之所以比中国更易解决,是因为有技术变革、制度上的迎头赶上和新世界资源这三者的共同加持。18世纪晚期的东亚,相较于欧洲,无法被判定为“人口过剩”,因为东亚有较多的人生活水平和欧洲人一样高,而且在许多方面其生态吃紧的程度还低于欧洲。
- 与旧世界的边陲地区进行贸易以取得资源:以斯密式办法解决准马尔萨斯问题一事的共通模式和限制 自由劳动型边陲地区里的进口替代。
- 既然“男耕女织”这个家庭分工理想偶尔也会有不敌现实需要的时候,因此我们或许可将它视为一种被许多家庭心向往之的生活方式。而随着长江中游于18世纪晚期时开始变得愈加富裕,该地区就会有更多家庭能实现此一理想(这非常类似于在某些西方国家,当男人的收入负担得起让女人专职持家时,就会限制女人只能操持家务)。既然文化偏好并非自行落实(湖南男人得学会如何种植棉花,湖南女人得学会如何纺棉纱和织棉布),因此清朝官府借由传播耕织知识以鼓励家庭男耕女织之举,很可能就对文化偏好的普及有所影响。
第六章 废除来自土地的限制 美洲这个新型边陲地区
- 在所有核心地区中,就只有一个地区逃出了原始工业的死胡同,并在技术允许时将手工业转化为现代工业:这个地区就是西欧。而西欧之所以能做到,主要得拜剥削新世界之赐,使其不必多动用庞大的劳动力;尽管如果真的这么做,欧洲也能提供足以让19世纪人口保持增长的初级产品(当时的欧洲如果要以更集约、更有助于生态永续的方式来利用自己的土地,本来需要多动用这些劳动力)。新世界既生产“实物资源”,也生产贵金属。
- 与此同时,墨西哥、秘鲁和后来的巴西则把大量贵金属送到欧洲。其中有些贵金属直接来自对殖民地的榨取,例如西班牙、葡萄牙国王从他们领地的所有开采成果抽取的份额。
- 在使西欧至少与东亚诸核心地区分道扬镳上,似乎只有三个因素很可能起了差不多重要的作用。其中一个,颇为吊诡,会是欧洲的生态“落后优势”。这一落后留下未被开发利用的资源,从而在19世纪时提供了生态上的喘息空间。然而,我们已知道英国(或低地国家)在某些极重要的商品上(尤其是纤维作物和木头)并未享有这些优势,而且这些优势还会被生态劣势给抵消掉。第二个可能的因素是英国煤矿床有利的地理位置及此有利位置和整个煤/蒸汽复合体之发展的关系。第三个因素则是工业创新浪潮本身。这个因素仍未得到充分探明,而且诚如先前已分析过的,它异常重要,因为它与丰富的煤和拜新世界之赐而得以纾解其他资源限制一事密不可分。
- 要使跨大西洋贸易成为绝无仅有的自我扩张途径,前述这些在大体上属于欧洲之外且无关市场的因素都是不可或缺的。借由这一途径,欧洲(尤其是英国)能利用自己的劳动力和资本来纾解其吃紧的土地压力,从而把扩展速度(与东亚的情况不同)远超农业的人口扩张和原始工业扩张,都转化为有利于日后发展的资产。若没有这些因素,人口与原始工业的扩张可能会是日后一场浩劫的基础,或者可能会受阻于19世纪愈来愈高的初级产品价格,或可能会因为需要以劳动力密集程度更高的方式来利用并保存有限的土地基础一事而受到大力抑制。
- 原本没什么特别优势的西欧核心地区,为何能获得独一无二的突破,得天独厚地成为19世纪新的世界经济中心,并得以让剧增的人口享有前所未见的高水准生活?要解释这个问题,我们理当要把市场以外的因素和欧洲境外的形势视为最关键的因素。而在跨地区比较的路途上走了这么远之后,我们至少已经对本书一开始曾谈到的方法论问题,找到了一部分的解决办法。这趟探索之旅表明,与其假设自己正在寻找工业化前夕诸多真正独立自主之实体间的差异,我们更应该承认那些业已存在的关联在创造这些差异上所扮演的重要角色。